抱着这样的念头,在众人眼中一向十分怠惰的若生愣是默默将几册书给囫囵翻阅了一遍。
待到她抱了书去听颜先生讲课时,颜先生着实大吃了一惊,一张老脸皱巴巴的,半天没回过神来。在场的几位堂姐妹,亦都唬了一大跳,只当自己是白日里撞了邪,就差探头朝窗外去看今儿个这日头是不是打从西边出来的。 四叔家的五妹妹更是一见她进门,就开始板着脸不痛快了。 因着崔妈妈的事,她见若生很是不喜。又兼四太太心情不佳,转头为点小事斥了她几句,她就全将账算在了若生头上。 这会瞧见若生进来落座,笑着见过先生,又泰然自若地同长房的两位堂姐寒暄问候,她就渐渐绷不住了,提着只狼毫在纸上乱涂,一面冷嘲热讽起来:“三姐竟还有准点来听课的时候?我怎么觉着这坐在一块都有点阴森森的,背上直窜凉气呢?”颜先生正正听见,眉头一皱便要出声斥上句,却不防还未开口就叫若生抢了先。 “五妹妹嫌同我一道听课背上窜凉气,那就回去吧!”
若生笑眯眯的扭头看她,“大不了回头跟几位弟弟一道来听就是了!”
颜先生留在连家担任西席,少爷教,姑娘也教,只教授的东西不尽相同。男丁们将来是要下场走仕途的,学的是大道理,姑娘们学的则不必如此晦涩,除却读书认字写诗作赋,闲暇时也跟着学些琴棋之技。 五姑娘自然是要留在这听课的,哪有同兄弟们一道谈论家国大事的道理? 她一噎,气得握紧了笔,却到底闭了嘴不再说下去,只埋头在纸上涂抹起来。 颜先生见状抚了抚胡子,也就背过身去讲起了书来。 到了午后,众人又跟着颜先生练了半日琴。若生手拙,一曲未曾弹完,颜先生已评价道,魔音穿耳……老头子摇头晃脑地说着,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来,似乎这四字已是留了天大的情分了…… 搁了前世,若生铁定摔了琴拂袖就走,可而今老老实实听着只觉惭愧不已。 她看看自己的手,十指纤纤,生得也是灵巧模样,同堂姐妹的也无甚区别,怎地她们就好端端的,落到她这就连鸡爪弹琴也不如了? 颜先生也不敢说她没有天赋,只说练吧练吧,勤能补拙。 几位堂姐也是各自温声劝解,多练练就是了,现如今不过手生罢了。 唯独五姑娘得意洋洋弹了一曲又一曲,昂着小下巴斜眼看若生,鼻孔都快朝天了。 她在古琴上,的确颇有天分。 若生收了手,仔细听了一曲,也不吝赞美,夸她弹的好。 五姑娘一听愣住了,倒是有些尴尬起来。 好在这课上一日歇一日,翌日不必开课,也就不必碰面。 正巧,这日又下了大雨。 往年春雨贵如油,今年却下成了瓢泼大雨,哗啦啦从夜里响到了天明,仍落个没完。 这才刚进二月,夜雨过后,四处却都见了绿。柳树也开始抽条了,地上的青草也蓬勃生长着,眼瞧着春意就已经极旺盛。 因雨一直不停,若生也就赖在床上没有起身。谁知这雨一下,就下了两天两夜。间或下一些,时而又倾盆落下,却总不见停歇。颜先生感染风寒,这课也就暂时停了。 千重园里也安安静静的。 一下雨,四周便只闻得噼里啪啦的雨打芭蕉声,至于往常喧嚣的人声,似乎反而都隐去了。 若生人闲着,心思却没闲过。 她一直在想,玉寅兄弟既是林家的家奴,那当年那些事是不是同林家脱不了干系?可转念一想,似乎又不大对。毕竟当年四叔打着识时务为俊杰的名不顾亲情道义,冷心冷面地将他们赶出平康坊后,他自己也没落得什么好。 他成了连家的当家人,可当时连家已几乎不复存在。 她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还住在连家大宅里,可没多久,这宅子就不再是连家的了。 唯一活着的连四爷,打肿脸充胖子,也还是不够。那时候的他,还算得上是什么连氏当家人? 只怕就是他自己,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没有颜面这般告诉自己吧。 是以若背后是林家,身为林家的姑爷,最后焉会落到那个地步? 若生想不明白,只能一步步往下走。 前世玉真留在了浮光大公主身侧,至于玉寅,她除了那时朦胧中见过他一次后,就再不曾听说过他的消息。 这世间,就好像从来也没出现过一个叫玉寅的人一般。 但这名原就是云甄夫人赐的,根本不是他们的真实姓名。 他后来,成了谁? 若生闭着眼侧卧着,满腹心事,翻来覆去地翻搅着。 耳畔是淅沥沥的雨声,廊下早已湿透。她忽然听见有人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匆匆而来的声响,听了片刻,她就笑着睁开了眼,能这么在木犀苑里走路的人,除了她爹还能有谁? 她趿了鞋子往外走,迎面撞见了她爹。 连二爷将脚上木屐一脱,长腿一迈,吧嗒吧嗒就往里走,怀里还抱着点东西。 朱氏就跟在他后头,见状急了:“二爷您别光着脚,地上湿气大!”
可方才让他着了鞋子,他就不乐意,这会更不愿意了,皱皱眉道:“怕什么!”
“怕您冻着了呀……”朱氏还真顺着他的话正正经经答了。 连二爷就迟疑了下,随即点点头:“那成,穿吧。”
说完又嘟囔,“……冻着了就得吃药,还不如穿鞋。”
若生在旁听得要笑,赶忙让他坐了。 他就从怀里掏出个包成一团的东西来。 若生定睛看去,荷叶包的,皱巴巴,颜色灰绿,应是去岁晒干了存储的。因存得好,这会嗅着还有股淡淡的清香。她抽抽鼻子,问:“这是什么?”
连二爷将东西往案上一搁,三两下剥开去,道:“烧鸡!”
“……” 他雀跃地道:“下着雨闲来无事吃烧鸡多好!翅膀给我吃,腿也给我吃……” “……” 朱氏在旁笑着说:“二爷一早吩咐厨房特地做的。”
鸡不过两斤,烹调得当,肉质细嫩,滋味鲜美异常。 连二爷一路跑来,就是为的同她一道吃,早已垂涎三尺。于是一家三口就围坐在炕上听着雨声吃起了烧鸡,再点一壶茉莉香片,倒像是若生梦里的场景。 吃了一只腿,连二爷眼巴巴瞅着第二只,想了想却塞给了若生。 若生就笑,又递给朱氏。 连二爷倒也不反对,可见这些日子听朱氏讲故事听得上心了。 吃完了一只鸡,连二爷扒拉着窗子朝外看起了雨,嘀咕着:“怎么总不见停?”
雨大风也大,庑廊下都是水,就连屋子里也潮乎乎的。 朱氏沉吟着,就让人去取了剪子跟纸来,没一会便剪出个小小的纸人来。小人儿一手拿笤帚,一手拿簸箕,模样古里古怪。连二爷盯着看了几眼,道:“像院子里的小丫鬟扫地!”
若生看着,却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扫晴娘”。 她头回看见这样的纸人,也是出自朱氏的手。 彼时正逢盛夏,时常大雨如注。他们住的小院子破败陈旧,外头下大雨,屋子里就下小雨,湿得不成样子。若陵那孩子不喜欢下雨,就总缠着问,娘什么时候出太阳,问过又来问她,阿姐,阿姐,太阳呢…… 他总追着问,朱氏就只能剪了个“扫晴娘”哄他。 风一吹,纸人就摇曳起来,两只小手一动一动,似乎真的在扫些什么。 说来也怪,次日这天还真的就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