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温暖的泉水在白玉池中轻轻荡漾,殷诏夜长发披散,闭着眼睛依靠在池水中,那张俊美的面容显得更加妖异。 池子的边沿上摆有果盘美酒,一名美貌侍婢跪在他的身后,不轻不重地为他捶打着肩膀。 “再重点。”
殷诏夜一边漫不经心地吩咐着,一边随手一挥,召来金盏,将里面的美酒一饮而尽。 酒水顺着咽喉流入腹中,带来一种宛若烈火焚烧般的感觉,温热的泉水包裹着周身肌肤,但这一切依旧不能让他感觉到半分暖意。 因为背叛而死亡的那一刻,由身体至灵魂所体会到的,是一种彻骨的森寒与滔天的恨。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得到重生的机缘。 睁开双眼醒来,看到周围熟悉一切,发现倒退回了那段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时光,固然让他感到欣喜若狂,可已经深深烙刻在心底的仇恨,还是不能因此稍有忘记。 这一世,他为复仇而来,恨不得让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好好体会一番失去生命的痛苦。 而复仇的开端,就从他遭人厌恶的同门身上起始吧。 殷诏夜睁开眼睛,随意把金盏抛入水中,问道:“我的异影同光呢?”
立刻又有一名侍婢膝行上前,将一枚玉简双手奉上。 殷诏夜接过之后,并指在上面一点,玉简亮起来,上面显现出一排排不断疯狂刷新的文字。 看来今天的修真界,大家都聊的很热闹。 热闹主要是因为一个话题而起——“各位看,鸢婴弟子这一剑跟你们仙门的芷忧君比起来,什么水平?”
“这一剑”,指的就是慕韶光斩了桃树的那招。 当时,贺罗正在宣传他的妖兽,引得不少人围观,结果没看到桃花兽如何大发神威,反倒瞧见它被人一剑给劈了,尽皆哗然。 这话题一上去,立刻就引发了轩然大波。 一方面是因为被对比的双方一是魔修,一是仙修,双方的仇怨由来已久,平时没事都要找事撕扯一番,这回碰到一块,绝对没有不大战三百回合的道理。 另一个就是,他提谁不好,偏偏要说慕韶光! 通常刚刚拜入师门,开始接触修行之道的修士们都会被赐予属于自己的法器以及一块在修真界中用来交流的异影同光,接到这两样东西的时候,他们还往往会被告诫一句话,叫做“保命莫说解,口舌不争慕”,其中这个“慕”,指的就是慕韶光。 因为关于他身上的传言和争议实在太多。 有人说他品行高洁,重情重义,在师尊去世之后,倾力支撑门派渡过难关,又在穹明宗重新辉煌后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师尊之子; 也有人说他心机深沉,玩弄权术,表面上是从掌门之位上退下来,实际上仍然把一切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当着穹明宗的无冕之皇,而接任的师弟只是一个傀儡。 有人说他性格冷漠,不近人情,即使无数爱慕者拱手河山只为讨取他的欢心,他都不会稍稍顾目半分; 也有人说他为人不择手段,拜高踩低,欲擒故纵,经常有意诱惑高阶修士,迷的无数人神魂颠倒,以此采补精元,步步高升。 慕韶光常年名列“全修真界最想睡”和“全魔界最想杀”的两榜榜首。有人狂热的迷恋他,也有人恨他恨的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 但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不管慕韶光人品怎么样,单论长相,都确实貌美绝伦,风雅无双。 那副生来便由上天恩赐一般的皮相,在整个修真界放眼千年,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毕竟道义可以不合,对美的欣赏终究还是互通的,这种矛盾的心理,让人们对他又恨又想看,又骂又舍不得,所以无论在说什么事,只要提到“慕韶光”三个字,争论点会瞬间跑偏。 如此种种,甚至连性格冷漠如殷诏夜都有所耳闻,如今一看到是个魔域的人拿唐郁跟慕韶光比,就知道两边肯定又有的吵了。 但引起他重视的并不是这种无聊的争执,而是留影上贺罗的身影。 ——那是他的下属。 殷诏夜道:“贺罗在私下里做妖兽的生意?”
这件事闹的沸沸扬扬,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差不多都有所听闻,那为他捶肩的侍婢见殷诏夜拿起异影同光就觉得不妙,此时听他发问,语气不善,顿时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跪伏在地,颤声道:“是……大概是的!主上恕罪,奴事先未曾听闻过这件事,也是后来看到异影同光才知晓的……” 这位主子的性格阴晴不定,而且极为冷酷,她们虽然都已经侍奉多年,还是畏惧不减。 “哦,你不知情?”
殷诏夜含笑道:“贺罗培植这桃花兽,需要以千年血桃心为种,只有西海海底方能取得。我的入海令近来可有人动用过?你去拿来,让我看看。”
他此言一出,那侍婢顿时张口结舌,愣了片刻之后,忽然拼命磕头,哀求道:“主上饶命!主上饶命!是奴一时贪婪,鬼迷心窍……” 池边一道劲风倏地掠过,瞬间斩断了她的脖颈,那颗美丽的头颅滚落在地时,口中还说出了最后一句“饶命”。 鲜血流入池水中,殷诏夜垂眸看着那丝腥红不断蔓延开来,淡淡说道:“把尸体收了。”
上一世,他没有要贺罗的命,而这回,背叛他的人,他一个都不会姑息。 尸体被拖了下去,空气中还残存着血腥,却没有那一次的芬芳热烈,让人心中沸腾。 片刻后,殷诏夜轻挥了下手,池水和池边瞬间就被法术复原的干干净净,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殷诏夜手中把玩着异影同光,看见上面飞速刷新的文字争吵不休,有趁机痛骂慕韶光浪得虚名,连个废灵根都比不上的,也有询问唐郁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同慕仙君相提并论的,一时间血雨腥风。 穹明宗的人已经气坏了,由掌门亲自率领着纷纷上阵,都在怒斥臭魔头从人品到修为到气质到相貌根本和芷忧君天差地别,所以不要来沾他们前掌门的边! “慕韶光……” 殷诏夜索然无味地冷笑了一声:“光有一张脸算什么,徒有其表,有形无神。”
当然,他跟慕韶光倒是没有什么冤仇和交集,会这样说,单纯是因为他的眼光很高,能看上的人也很少。在他心目中,倒是还没有见过能够符合“有神”这个标准的人物。 不,不对,有一个—— 那天深夜,唐郁在黑暗中染血的一笑蓦地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让殷诏夜难得兴起了一丝复仇以外的兴致。 “来人。”
殷诏夜吩咐道:“去再多找些能言善辩的人过来,赞扬唐郁,跟穹明宗的人对骂。不拘说什么都可以,胡编乱造也无所谓,总之要把场面撑起来。”
他喊进来的手下正是那日亲眼目睹殷诏夜与慕韶光冲突的人,听到主人吩咐,连忙答应下来,神色间却难□□露出一些惊诧之色。 殷诏夜懒洋洋地说:“这是对我眼光的肯定。至于背叛我转投程棂的那笔账,该算自然也是要算的……” 他在微醺的酒意中闭目片刻,唇角勾起一丝冷笑:“我有的是办法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跪着爬到我面前领罪。”
下属犹豫了一下,说道:“主上英明,但您历劫的日子快要到了,那唐郁算不得什么,程棂却有些难缠,还请您小心为上。”
殷诏夜淡淡地说:“我自然知道,对付他们,本来也不急在一时。”
渡劫对修士来说乃是顶顶要紧的大事,不过他在上一世一无所知的时候,这劫难也顺利地渡过去了,如今重活一世,殷诏夜清楚地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历劫,又要经历哪些事情,所以倒是不慌。 但殷诏夜却从未曾想到过,他并非命运眷顾的唯一,这一回,唐郁已经悄无声息地被换成了慕韶光,是以,满盘皆乱。 * 殷诏夜很快就把整件事情的始末调查的清清楚楚。 贺罗虽是他的手下,所做的培育妖兽以及抓走程棂生母刘氏的事却并非殷诏夜的授意,甚至在此之前,他对这件事情根本就不知情。 对于这个贪财胆小、在上一世还背叛了自己的下属,殷诏夜既不打算去管他的死活,也懒得理会他会对程棂交代些什么。 反正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贺罗和程棂都是要弄死的,在自己渡劫之前先让他们蹦跶几天,然后正好一并收拾。 至于程棂这边,也通过一番严刑拷打,逼问出了贺罗的身份。 贺罗被吓破了胆子,为了保命,先说他是受了殷诏夜的指使,其他的事毫不知情,后来又改了口,说是他不过贪财,又因不识得程棂的母亲,这才闯了祸,绝无他意。 对于这种人的话,程棂并没有完全采信,但不管刘氏这边的事是不是误会,他身上中了殷诏夜的蛊是事实。 程棂最需要调查清楚的是殷诏夜究竟为何要出手暗算自己,贺罗身上显然找不到答案。 审问之后,程棂便将贺罗关押起来,又开始调查自己身边的其他人。 这样的忙碌,他原本应该是无暇他顾的,但偏生越是一派混乱,越是心猿意马。 以往种种人心叵测也见的多了,他曾命悬一线,也曾杀人不眨眼,总归从出世起就注定了身入魔域,那么他也没有选择或是回头的余地,不过拼杀图一快罢了。 可是这一回,有什么好像不一样了。 他第一次感到厌倦,对那些算计与较量。 坐在高处,冷眼看着下面那帮人或奉承,或畏惧,或求饶的时候,他想起的,却是那一晚寺庙破瓦间疏疏漏下的月光。 原来魔域中,并不是只有诡谲的黑。 也难怪慕韶光觉得程棂有病,连程棂自己思前想后,都在怀疑他身上是不是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蛊毒没有解开,如果不好好治疗,或许哪天就疯了。 殷诏夜与程棂各怀心思,以至于双方之间的矛盾虽然越积越深,却都没有急于去找对方的麻烦,反倒让局面短暂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 慕韶光在纸面上写了一个“静”字,笔意如刀,力透纸背,最后的竖钩笔锋重重一顿,整张纸化为碎片。 “虽緐劳之极而无纷乱”,曰静。 静则心静,身静,气静,静极无泪,这一局就成了僵局,不好。 但他记得,在刚刚拜入师门的时候,师尊教他的第一招基础剑法名叫“指东打西”,招式起手十分华丽,但目的只是为了麻痹对手,隐藏真正的剑锋所指。 有时候,你越想要什么,就偏偏得反其道而行之,才能让猎物出其不意,自投罗网。 若不搅乱一池水,如何险中求胜? 慕韶光唇角微微扬起,并指在眉心一点,身影瞬间在桌前消失。 一只小猫出现在原地,敏捷地打开窗子,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