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处而起的风在两人周围绕了一圈,又吹往未知名的地方。 韦游方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殣片刻,终于摇了摇头,提步往山庄最里处走。 李殣起身跟上。 两人并不是第一次辩论有争议的话题,李殣是个固执的人,即使有前车之鉴,千百年古籍上都标榜为错的事,只要他觉得是对,他都要去试一试。 哪怕眼前已是万千尸骨。 他从不相信什么道理会是绝对正确或错误,应时而动才是为君正道,这朝野散乱太久,他偏偏就要做一个狠厉的主,用阴暗杀阴暗,用狠绝治狠绝。 韦游方与他的政治理念不同,但每次师父因他行事过于无情而罚他时,他都会认,并且没有怨言。 他是韦游方的关门弟子,多年教养之恩,却不能继承师父的心志与愿景,这是不敬,对不起韦游方多年心血。 只是挨顿打罢了,至少他还被师门承认。 李殣每次来时,心中都抱着这样的念头,他落两步跟在师父身后,一同进了山庄最深处的院落。 这院子不设围墙,却很少有人过来,院内只有两间屋落,主屋内是一方灵台。 灵台上,是李殣母亲的牌位。 ——但也只是牌位而已。 当年母亲自缢在冷宫中,他父皇为了压住风声,连出殡仪式都没有,宫人匆匆把母亲尸体拖走,如何处理的,五岁的他并不知道。 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找到母亲的尸体,就连所有遗物都被焚毁,他只带出来那一条白绫。 他当时是拿着白绫要去找父皇的,求他来见他母亲,哪怕母亲已经看不到了,他也想完成她的遗愿。 从小出生在冷宫中的他并没有多少人见过,趁一片混乱时跑了出来。听说皇上在行宫宴请群臣,他寻了过去,跟宫人通报姓名,却连一面都没见上。 ……如果不是幼年傅窈,他恐怕烂完在那冰湖中也不会被人发觉吧。 从水中被救起后,他失魂落魄地往行宫外走,许是老天不忍,在快被冻晕的一瞬,遇到了他师父。 那时韦游方便是现在这般模样。 一晃竟也好多年了,当年那个满心死意的幼童,此刻仪表堂堂,挺着笔直的脊梁跪在母亲的牌位前,薄唇无情,眉目杀伐。 韦游方正看着抄好的君策论,很厚的几册,但他只是随意翻了翻。 相处多年,清楚自己这徒弟心性,绝不会在这种事上作假。 李殣见他翻阅完毕,又从怀中拿出一张叠好的纸来,低头承上。 纸上是他自己写下的罪责,师徒两每六月才见一次面,这是必要的流程。 “八月中,灵露山围猎,懈于政事。八月下,见吴州民不聊生,困于太后权势,无力阻拦……十月上,思虑不周,时机延误,奸臣得以继续喘息……一月初,宫女莫名横死,惊觉宫中尚有无法控制之事,隐患极大却无从下手,疏忽巨大……” 韦游方一条条念下去,冷哼一声,将纸张扔在李殣身前:“你疏漏之事,可不止这些。”
李殣不解抬头。 韦游方却不再言语,合了门往外走。 此时是晚膳点,韦游方三餐极其规律,时间一到,再忙的事都会放下去吃饭。 李殣自然知道,师父留他独自一人便是为自省。 他一动不动继续跪在那,脑海中把这半年来所有重要的事都过了一边。 周围寂静得连风声都没有,长期伏于案牍,又许久都未曾跪过的李殣,此刻已浑身是汗,额侧碎发被打湿,紧紧贴着肌肤。 膝盖刺痛,腰背发酸,浑身僵硬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他呼吸渐渐沉重,却来不及管这些,精神压力远比身体大得多。 到底是什么事? 他到底疏漏了什么事? 半年来的一切都复盘过了,除去纸上写的,他实在想不出其他。 留这么长时间自省,犯错还不自知,韦游方对他一向严厉,光这些便够他喝一壶了。 正发愁时,身后门忽被打开,日暮时分的凉风一涌而入,激得他打了个冷颤。 李殣艰涩开口:“师父。”
“想出了?”
他老实摇头:“……并未。”
“那我提醒下你,”韦游方严声道,“不久前,你宫中敬妃吃了给皇后的点心,差点丧命,这个毒是你下的吧?”
李殣猛然一惊。 ……原来是这件事吗? 他瞬间明白师父为何动气,心里掠过一丝慌乱:“……是,是我下的。”
“我该怎么说,艺高人胆大?”
韦游方冷笑,“你故意引诱敬妃,当场讽刺她,让她心中不平,又掐准此人擅妒,在知道你绝对离开后再看到送给皇后的点心就一定会去劫。 “可你想过没有,万一敬妃没去呢?你处理章太傅的事抽不开身,点心真的送到皇后那怎么办?”
李殣沉默。 他虽提前交代过送点心的宫女,但人心难测,他不在周围看着,点心最后到了皇后口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太自信了,”韦游方眉头紧蹙,“很少想过自己的安排是否有失误的可能,但人不可能绝对掌握每一件事,总有忽略或不可控的东西,你再如此刚愎自用,只会满盘皆输。”
李殣没法反驳。 如果是未曾上位的他,或许不会犯这种低级却又致命的错误。 但做了这么久的皇帝,群臣跪拜,手中权力渐多,人是会生狂心的。 身边所有人都听命于自己,百姓也命如蝼蚁,他是天,是绝对权威的存在。 他便会自信,会狂妄,会忽略错误,会自坠深渊。 李殣骤然惊觉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 回过味地他瞬间后怕起来,恨自己竟然那么放心地把单纯如白纸的皇后布入局中,亲自把危险送到她面前,还自信一切都在掌控。 上次万幸没有出岔子。 那下次呢? 他甚至跪在这一个时辰都没发觉问题,如果韦游方不点醒他,玩火自焚,坠入深渊那样的事,也不远了。 这个错误远比他写在纸上那一堆要严重千百倍。 李殣深深吸了口气,举起自己带来的长条木盒,低头呈到韦游方面前。 他艰涩地咽了口唾沫:“请师父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