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灯光忽明忽灭,倒影闪烁着。
俞安然靠在齐裴的肩膀上原本都快睡着了,这路灯却让她清醒了一些。 她正要抬头看,但不知为何,路灯突然发出一道细微的电杂音,之后毫无征兆地灭掉了。 门口陷入黑暗。 过了两分钟,俞安然听见屋内传来抽泣声,越来越大,许静在哭,嘴里一直喊着“妈”。 眼皮一跳,她起身朝里面走,只见小晃她,她的动作都很微弱。 像即将燃尽的蜡烛。 许巍换了一袋氧气,动作间,同样不停地带着哭腔唤着。 周敏动了动指尖,指向俞安然。 俞安然连忙走到她的身边,“叫我是不是?”周敏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她微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因为肺部被感染得彻底,只能发出一阵阵呜咽。 俞安然去拉小姨的手,却感受到她的手指动了动,似乎在自己的手心画着什么。 她垂眸,努力辨认了好一会,才看懂小姨写的是“ ZT”。 ZT ? 目光在室内找了一圈,回到小姨的脸上,俞安然忍住颤音:“小姨,我不懂。”
周敏忽然掉了一颗泪,顺着脸侧滴到枕头上。 ZT?枕头? 俞安然伸手往下一摸索,竟掏出了三封信。 她在小姨面前扬了扬,“是不是这个?”
周敏闭了闭眼,用眼皮表示确认。 齐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俞安然身旁,轻轻蹲在她的身边。 周敏眼神瞥到他,艰难地抬起自己的右手,碰了碰齐裴的,又去碰俞安然。 齐裴了然地将自己的手覆到俞安然的手上,再将周敏的右手,覆到两人上方。 “小姨,”齐裴这样叫她,“我会好好照顾安然,会爱她。”
俞安然的眼眶一热,突然很想哭。 她抬头,使劲将泪憋回去。 而在周敏左边的许巍和许静,也同样紧紧握着她的左手。 周敏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小幅度的笑,她觉得自己这辈子走到尽头,是没有太多遗憾的。 唯一的一件,是曾经因为自己不够勇敢,而将俞安然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了苏州。 “安安。”
她像刚学会讲话的小孩子那样,喘着气使劲,只能蹦出一点点类似的字眼。
俞安然往前凑了一些,然后听到了极为不标准、同时仅仅只是用气音发出的几个字。 小姨说:“对、不、起。”安安,对不起。 如果有机会重来的话,小姨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手逐渐垂下,俞安然看见,那交握在一起的三只手,慢慢地,只剩下了她和齐裴的。 她抬眸,耳边瞬间传来许静放声的大哭,悲怆得宛若痛苦的悲鸣。 在一个极为平静的春天,在秋林巷,小姨和自己的父母一样。 一样离开了。 房间很小,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许静已经哭得满脸通红,许巍的脸上也是挂着泪痕。 俞安然忽然想到小时候看别人家办葬礼,亲属都是披麻戴孝地跪在地上,大声哭出来。 只是自己此时此刻变得有些麻木,她甚至在想面前的这一幕,是不是仅仅只是一场噩梦。 她疯狂地想要掉眼泪,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冷血。她也确实不是毫不悲痛,只不过此刻更像是呆滞了。 齐裴用力地抱紧她,十指紧扣着。 “齐裴,”俞安然本能地张口,“我好想哭。”
可是她的眼泪呢? 许巍联系了苏州当地的殡葬师,请他们处理后事。 苏州的传统葬礼有很多仪式,但几个年轻人也没处理过,只好省去不少环节。 许巍和许静披麻戴孝,满目悲凉地望着那副黑色的棺木。 俞安然扯了扯手臂上的白丝带,同样盯着相同的地方。 哀乐一出,不少经过秋林巷的人总会探进来看一看,嘴里唏嘘地叨了几句,随后又匆匆离开。 这场仪式持续了小半天,等到殡仪馆的车将那黑色的棺木抬走,许巍和许静随行同去,门前才重新恢复成寂寥的模样。 齐裴握着俞安然的肩膀将人面向自己,附身盯着她的眼睛,“黑眼圈都长出来了。”
俞安然揉了揉眼,“那你别看了,好丑。”
齐裴转身将门掩上,牵起她的手,“等他们回来了我们再过来,先找个酒店梳洗一下,嗯?”
俞安然顺从地点头。 说到这,不免有些滑稽。 苏州是她的家,可自从小区拆迁建新楼之后,她回家居然都需要住酒店了。 守了一个晚上,俞安然满身疲倦。 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酒店房间,她还推辞着让齐裴先洗。 “不然,一起洗?”
齐裴说。
俞安然抱着自己的衣服走进浴室,慢吞吞地脱着。 一静下来,她就不受控制地想起小姨躺在床上的那副模样。 俞安然摸了摸干涩的眼,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一滴眼泪都没有。 只是顿时觉得这么些年因为放不下过去,而与小姨的暗暗较劲,忽然间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睫毛颤了颤,俞安然想起父母过世那年,是小姨陪着自己去的殡仪馆。她亲眼看见原本大大的棺木被烧掉,取出来的,却是小小的盒子。 那会她和小姨一人抱着一个,走到门口时,小姨还说:“那么大的人,走后就成了这么点。”当初小姨或许也很难过吧。 原本关系还算不错的两家人,就是在那一刻开始渐行渐远的。 好好的家,就这么支离破碎了。 两人在苏州又待了两天。 俞安然也没忘了向主管请假,说明原因后,主管还安慰了几句,让她好好调节情绪,放宽心。 苏州有一个坐落郊区的墓园,俞安然父母的墓地也在此,这回又多了小姨的。 其实周敏事先同许静和许巍讲过,自己要是过世了,要把买墓地的钱省下来给许静上大学。 可兄妹俩还是想要她有一个安定的归宿,便依旧将她送到这里来了。 俞安然在小姨墓前放了一束花,看了许久。 那张从前和自己母亲有八成像的脸,在照片里笑得慈爱极了。 没待太久,俞安然便牵着齐裴走出去。 许静和许巍还在外面,经过时,俞安然碰了碰许静的手臂,将她叫到一旁。 “买墓地的钱算我的,”俞安然说,“我一会在微信上转给你,别乱花,好好攒着。”
许静搅着手指,“嗯。”
俞安然还记得去年的那通电话,于是道:“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如果真的想去BJ,凭自己的本事。”
许静抬眸,母亲的离世仿佛让她变了个人,浑身的刺被拔掉,无力地套拉着。 “姐。”
“从前怎么叫,还是怎么叫吧。”
俞安然语气淡淡的。
仔细算下来,许静是这个世界上仅剩的唯一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但俞安然还是无法释怀她从小到大对她语言上的中伤。 两人无言。 俞安然的目光越过许静,看见她身后的两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开始聊了起来。 他们有什么好聊的? 目视俞安然拉着许静到一旁讲话,齐裴靠在墙边等她。 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影子,他顺势往上看,许巍慢慢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还极为友好地朝他递了一根烟。 “你和……和安然什么时候在一起的?”齐裴只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去 年。”
“她说你对她很好,是真的吗?”
齐裴嗤笑一声,看了一眼远处的姑娘,“看来没白疼。”
“………” “如果是真的,”许巍紧了紧拳头,不过一秒,又像泄了气般,“那请你以后,不要让她受到伤害。”
齐裴笑了。 他很难不去提起那件事,因为他心疼俞安然,同样会因为当年许巍没去救她的事耿耿于怀。 “你当初,为什么不救她?”
许巍一愣,随后表情染上无尽的悔恨。 这件事在他自己心里也始终是一个坎,当初的一念之差,直接斩断了他们之间十几年的情谊。 “如果我当时去救她了,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他只是低声地呢喃,但齐裴还是听清了。
“不会。”许巍抬眸。 “就算没有那件事,从始至终,你也只会是她的哥哥。”
许巍瞳孔微扩,有些惊讶又有些羞赧,面前的男人即便面无表情,许巍还是觉得他已经把自己看透了。 齐裴将话说得更直白一些:“许巍,你的喜欢不过如此。”
一个男人若是在这种事情面前,因为害怕而选择抛弃,又怎么能配得上谈喜欢? 俞安然走近了,两个男人停止了对话。 齐裴指缝里还夹着许巍给他的那只烟,俞安然还以为是他自己烟瘾犯了,索性直接抢过来,“不许抽。”
“成。”
他将烟拿回来,随意一抛,在空中划出一个好看的抛物线,然后精准地落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俞安然无视许巍,将手指挤进齐裴的指缝里,与他十指相扣。 “想回去了。”
她说。
“走吧。”许静走回许巍身边,和他一起望着两人的背影 思忖片刻,许静说:“哥,你还去 BJ吗?”
良久。 他低声道:“不去了。”
齐裴买了晚上的机票回BJ。 时间还早,两人又在苏州县城逛了逛。 路过一家小卖部,俞安然看见柜台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烟盒,突然想起刚才那根烟。 “齐老板,你以后要不别抽烟了?”
她就是怕等日子一长,齐裴会出现像小姨那样的情况。 犹记得最开始,齐裴烟瘾还挺大的,后来虽然没见他怎么抽,可他仍旧会随身带着烟盒和打火机。 指不定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抽呢。 “想我戒烟啊?”
“嗯。”
但俞安然其实也就这么一提,毕竟戒烟哪有这种容易。 而且若是以后齐裴出去和朋友聚会,人家看他不抽烟,会不会嘲笑他被女朋友管的太严啊。 “也不是不行。”
齐裴说。
俞安然隐约觉得他还有下文。 果不其然,“但要是烟瘾犯了,怎么办?”俞安然思考,“吃口香糖?”
“口香糖要嚼很久,多麻烦。”
“那不然?”
他又打起了坏主意,目光流连到她的唇上,“烟瘾犯了……你给我亲,成吗?”
他说着,便要吻下来。 俞安然十分正直地挡住,“你现在没犯,别得寸进尺。”
齐裴失望地轻哼一声。 被他这么闹了一下转移注意力,俞安然那股压抑着的烦闷情绪消散了不少。 只不过没持续太久。 两人路过一条街的拐角,俞安然瞥见对面的绿色垃圾桶后边,站了一个长发凌乱的人。 那人一边扒拉着桶内的东西,一边四处张望,直到无意对上街对面俞安然的双眼,她才停下来。 俞安然同样停在原地,凝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