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李绵绵小学毕业的那一天,抚养她的老太太去世了。
这老太太一身疾病,能熬到那个岁数其实已经很不容易。
家里很早就在布置老太太的后事,所以她去世没多久,儿子儿媳一家就开着面包车回到了山村里。
那天也是这样,下着很大的暴雨。
李绵绵去学校领毕业通知书,没有雨伞,只穿了一件破烂的雨衣,路上泥泞不堪,把她裹成了一只狼狈的落汤鸡。
回到家时,院子里聚满了人,晃眼看去密密麻麻的,都是村里熟识的邻居。
李绵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按着衣服里的通知书,放慢脚步走过去。
围观的村民发现她,默默给她让出了一条路。
她听见很多人窃窃私语地说她“可怜”。
有个平时对她很好的婶婶实在不忍心,想把她拽过去安抚几句,但养父已经发现了她,隔得远远地朝她招手:“来给你奶奶磕头。”
李绵绵走过去,跪在屋檐下,冲屋里的尸体磕了三个响头。
养父母和他们家的小儿子就站在她旁边,即便是在炎热的六月,那眼神依然令李绵绵觉得冷。
后来的事情李绵绵记得不太清。
可能是因为淋雨,也可能是因为被堂子里的尸体吓到,她当晚就发了烧,一个人窝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好几天才清醒过来。
退烧之后,她第一反应就是去找吃的。
那天正好在办葬礼,院子里搭了棚子,全村的人都在外面吃丧宴,厨房还堆着很多没端出去的菜,是李绵绵平时接触不到的美味。
她躲在灶台后面吃饱了肚子,悄悄沿着墙根往回走,经过某间屋子的时候,听见里面的人好像在谈论她。
“你们家里那个小丫头,长得不是挺漂亮的嘛,人也机灵,以后给你儿子当媳妇多好的呀!”
有个女人说,“现在娶个媳妇彩礼多贵的呀,你就把这个养着,也不用花什么钱,就给她口饭吃,不比娶别的媳妇划算呀?”
随后是养父的声音:“我和儿子他妈也这么想。”
“是的呀!”
又有个人说,“这丫头从小就是你们在养,快十二岁了吧?读个几年初中都能生娃了,现在念书又不要什么钱,那不是白捡个媳妇嘛,扔了卖了怪可惜的。”
“那就先这么地吧。”
养父说,“赶明儿我们回城的时候把她捎上,再想办法把户口也解决了,不能上我们的户。”
“这还不简单?你这样……”
李绵绵听他们说话,只觉得茫然又无措。
她不想念完初中就给别人当媳妇生小孩。
以前来支教的老师说,外面的世界很大,很丰富,很美好,只要努力学习,总有一天大家都能走出去。
李绵绵还在老师的宿舍里看过很多电影,很多书,听老师讲高中,讲大学,听老师夸她画画有天赋,鼓励她以后当个艺术家……
那么多曾经以为只要努力就可以摸到的梦想,都因为今天偷听到的这些话而破灭了。
她的命运就是给别人当童养媳。
其实这些话她不是第一次听见,以前就有很多同学开这样的玩笑。
李绵绵知道,这是因为家里的大人跟他们那样说,他们才会开自己玩笑的。
只是以前她没有像现在这样切身地感受到恐惧。
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李绵绵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她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够逃跑。
趁着这几天的混乱,她想要离开这个家其实并不难。
难的是,她能跑多远呢?
她能跑出这个村子吗?就算能,她又要到哪里去?要如何才能在外面吃饱肚子呢?
跑出去以后,她又要做些什么呢?她还能继续读书吗?
这些问题折磨了她一整夜,第二天,那个对她很好的婶婶偷偷过来找她,给她塞了五十块钱,告诉她可以去镇上找警察叔叔,然后想办法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那是李绵绵第一次有亲生父母这个概念。
她被拐卖的时候实在太小了,这么多年过去,她根本没有反抗的想法,只觉得自己好像生来就是这样,生来就在这里,生来就没有人爱。
于是李绵绵当天就决定要跑。
她心一横,想着干脆就这么偷偷跑掉。
没有车,她还可以靠腿,只要走到镇上,她就能坐大巴进城了。
结果她还是没能逃走。
村子里的动物都醒得早,稍微有点儿动静,挨家挨户全是鸡鸣犬吠,李绵绵很快就被养父抓了回去。
雨越下越大,天一直没亮起来,只有时不时划过的闪电和雷声。
被养父拎到院子里时,李绵绵听见他们家的儿子在哭,可能是被雷吓到了。
养母过来关门,冷冷觑了她一眼,十分不耐地对养父说:“教训一顿就行,注意点儿分寸,别再赔上医药费。”
养父应了一声,将李绵绵扔进她的小屋子,随后也跟着挤了进来。
那屋子实在太小了,他一进来,李绵绵就觉得好像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小婊子,胆儿肥了,还敢逃跑,谁教你的?”
他伸手来摸李绵绵身上,“是不是有人给你钱了?”
怀里那五十块钱很轻易就被他搜了出来。
“谁给的?”
他用钱杵着李绵绵的鼻子,“不说话,那就是你偷的!”
李绵绵瑟缩地退到墙角,死死咬着牙说:“我没偷!”
“你没偷?那这钱哪儿来的?!”
养父把钱揣进自己兜里,拽着她脚踝把她往面前拖,扬起手打她,一边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还当小偷!当小偷!”
李绵绵哭嚎着,衣裳在挣扎之中扯得有些凌乱。
渐渐地,她隐约察觉到,叫得越发大声。
“小小年纪就会勾引人!”
“你本来就是我们家童养媳!”
黑暗的木屋里,他面目犹如恶鬼,“反正迟早是我们家的……”
李绵绵张开嘴狠狠咬住他的虎口,他却反而阴森地笑起来:“嘶——欠揍!”
惊雷轰然而起,隐去室内全部声响。
李绵绵觉得外面瓢泼的大雨仿佛淋在了她的身上。
“搞什么闹得鸡飞狗跳的!”
外面传来养母的吼声,“你儿子都要吓死了!”
养父的动作停了下来。
“啧,真不是时候。”
他抬起身,在李绵绵脑门儿上狠狠点了一下,
木门被扣上,继而传来上锁的声音。
李绵绵呆滞地盯着天花板,逐渐什么也感受不到。
满脑子都是可怕的雷声。
全世界都在下暴雨。
-
“砰——”
一阵重响,卧室门被人猛地推开。
单人床摇晃两下,有人抓住了李绵绵的手腕。
她下意识要挣扎,耳边传来顾晏辞的声音:“是我,是哥哥。”
李绵绵瞬间安静下来。
“哥哥来晚了………”顾晏辞将她抱进怀里,摁着她后脑勺的手微微发抖:“别怕……”
“他们的儿子一直在哭,所以我们提前回城,打算先去医院给他们儿子看看。”
李绵绵怔怔地,继续讲着电话里没说完的内容,“然后山体滑坡,车子掉下悬崖,只有我活下来了。”
“他们是恶有恶报。”
顾晏辞很轻地在她发顶吻了一下,“乖,别再想了。”
“其实,救护车到的时候,他们还没断气呢……”李绵绵低声道,“是我把他们咒死的。”
在那天的事故里,李绵绵就仿佛一个奇迹。
面包车头朝下滚落山崖,养父在驾驶座,被尖锐的树干戳了个对穿,当场毙命。
养母抱着儿子坐在副驾驶座,两个人虽然没有立即死亡,但都只吊着一口气。
唯独李绵绵,因为坐在后座,她毫发无损,从车里出来时甚至还能正常走动。
他们被救护车拉到医院,所有医生都在焦头烂额地拯救伤患,只有她偷偷地躲在角落里,心脏砰砰跳着,发出喜悦的声音。
她在脑海中默念,希望他们全部去死。
后来他们真的全都死亡,李绵绵觉得庆幸极了。
从那以后,她经常做噩梦。
梦里她不是那个在雷雨天被人欺负的可怜小女孩,而是亲手将他们一家人推下悬崖的恶魔。
“和你没关系。”
顾晏辞附在她耳边,温和地说,“是上天的惩罚,因为他们该死。”
李绵绵闭上眼睛,脑海里的画面挥之不去。
她忘不了养父的惨状和那满满一车鲜血,每次回想,都既觉得恐惧,又觉得高兴。
然后因为自己的高兴而越发感觉恐惧。
“咱们不想以前的事情了,好吗?”
顾晏辞安抚地摸摸她的脑袋,“早上吃饭了吗?饿不饿?”
李绵绵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哥哥去给你买点吃的。”
顾晏辞语气极其温柔,“想吃什么?哥哥现在就去买。”
“别……”李绵绵连忙拽住他,“别走……”
“好。”
顾晏辞心疼地将她抱得更紧,“哥哥不走。”
李绵绵趴在他怀里,还沉浸在过去的情绪里,有点儿走不出来。
外面忽然有人说话:“同学,怎么样啊?没事吧?”
“没事。”
顾晏辞松开一只手,掀起帘子说,“让她缓一下就好。”
“行吧,那你再陪她一会儿。但是不要太久哈,本来原则上男生是不能进女生寝室的,我已经破例了。”
反应片刻,李绵绵后知后觉地认出这是宿管阿姨的声音。
她立马清醒过来,紧张地抓着顾晏辞小臂问:“你怎么进来的?”
“阿姨让我进来的。”
顾晏辞捏了捏她的手,声音没压着,刻意说给宿管阿姨听,“你生病了,哥哥总得来看看你。”
李绵绵抿了抿唇,用气声问:“那阿姨人呢?走了吗?”
顾晏辞朝下方瞥了眼,笑着摇摇头:“在门口。”
“……啊?”
一想到宿管阿姨就站在门口,李绵绵感觉有些害羞,轻轻推了他一下。
大概是听见了她的声音,阿姨立即开口催促:“好了吗?没事的话,这位男同学你得离开哦。”
“嗯,马上。”
顾晏辞说着就要下床。
李绵绵这才看见他的姿势。
因为床太小,头顶还挂着蚊帐,顾晏辞只能委屈地缩起一条腿跪坐在角落,另一条腿垂在梯.子上,用这种别扭又难受的姿势抱着她。
“别……”感觉到他松开了自己,李绵绵不自觉探出手,小声说,“哥哥带我走吧,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寝室。”
“放心。”
顾晏辞莞尔,“哥哥怎么可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语罢,他转头对下面说:“不好意思阿姨,我还是得带她去一趟医院。”
“行,那你赶紧。”
阿姨叩了叩门,“主要是你一个男生不能在女生寝室待太久,知道吧?”
“是是。”
顾晏辞连声道歉,“我们马上就走。”
“……”李绵绵扯住他,窘迫道,“我……我还没换衣服呢……”
外面雷声不断,顾晏辞不放心让她独自待在这儿换衣服,干脆用毯子将人一裹,直接抱着往外面走。
李绵绵把脸埋进毯子里,羞得耳根通红。
顾晏辞的车就停在宿舍楼下。
他躬腰替李绵绵挡了一小截雨,拉开副驾驶车门,小心地将她放进去,随后坐进驾驶座,倾身过来给她系安全带。
男人靠近的时候,李绵绵从他身上嗅到清新的洗发水味,混和着雨水与尘土的味道,令人感觉温暖又真实。
车子启动,顾晏辞忽然朝她伸来一只手:“害怕的话,就抓住哥哥。”
李绵绵从毯子里露出指尖,碰了碰他,随后紧紧地握上去。
顾晏辞也曲起拳,用力地回握住她。
李绵绵偏过头,盯着他刀削般锋利的侧脸,心脏砰砰直跳。
——她隐约觉得,今天的顾晏辞好像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回到家,顾晏辞先去浴室洗了个战斗澡,又赶在下一声雷鸣之前冲了出来。
两人窝在沙发上,李绵绵牢牢拽住他胸前的衣襟,身体伴随着雷鸣声不停哆嗦。
顾晏辞轻缓地拍着她的脊背,垂首吻她的额头。
温润的触感传来,李绵绵顿时连雷都顾不上,屏住呼吸问:“你……你为什么亲我……”
顾晏辞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嗯”。
李绵绵有些恼:“‘嗯’是什么意思?”
“就是,”他轻笑一声,“想亲你的意思。”
“……”李绵绵咬了下唇,“那、那你这不是耍流氓吗……我们什么关系啊你就亲我?”
顾晏辞稍稍垂首,嘴唇几乎挨着她耳廓:“男女朋友关系。”
他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哑:“行吗?”
“……”
李绵绵感觉自己心跳空了一拍,滚烫的热意从尾椎烧到大脑,思绪一片空白。
“木木,”顾晏辞不确定似的,又问了一遍,“你还愿意跟哥哥在一起吗?”
李绵绵闭上眼睛,能够明显感受到他胸腔内急促的震动。
以前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过。
他一向都是沉着而冷静的,还会有这样紧张的时刻吗?
李绵绵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重新提起以前没能得到回应的问题:“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
像是预演过千百遍,顾晏辞毫不迟疑地答,“很喜欢。”
“……”
李绵绵紧咬着唇内的软肉,许久才说:“我不信。”
“你又骗我。”
她从顾晏辞怀里挣脱出去,埋着脑袋嘀咕,“你是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的……”
顾晏辞有些无奈:“不是……”
“我不信。”
李绵绵拉了拉身上的毯子,反复地说,“我不信……”
“李绵绵。”
顾晏辞忽然叫了她的全名,随后俯身过来,沉声道:“看我。”
李绵绵抬起头,还没看清他的脸,眼前蓦地暗了。
——顾晏辞压迫地逼近,在下一秒含住了她的唇。
“!”
李绵绵茫然地睁大双眼。
一个浅尝辄止的吻,很短暂,但余韵很长。
顾晏辞的唇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冷淡。
他的唇又软又润,每回想一秒,食髓知味的空虚感便更深一分。
“我听人说,如果喜欢,就会有想要亲吻的欲望。”
顾晏辞捏着她的下巴,拇指轻轻摩挲,似乎也有些意犹未尽,“我承认自己对你有这种欲望,能证明我的喜欢吗?”
“……”
李绵绵默默地舔了舔嘴唇,继而抬起眼帘,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嗯?”
“能不能……”李绵绵耳根绯红,咽了口唾沫,问道,“再亲一下?”
顾晏辞一愣:“……什么?”
“我想再亲一下。”
李绵绵扒着他的肩膀跪坐起来,压下腰问,“行吗,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