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1 / 1)

“我也觉得惊奇极了, 起初还劝我家姑娘换个大点的盆来养,可她不肯换。本以为这鱼儿待在这么小的玉净瓶中,过不了几日便没活力了, 没想到居然活了这么久。”

  江采霜走到玉净瓶前面, 对吹烟说道:“你先出去。”

  “姑娘要施法了吗?我给你腾地方。”

吹烟以为她要布置阵法,怕惊扰了她,连忙转身往外走。

  她刚走出房间,身后便响起“哗啦”的声音。

  吹烟回头,就见玉净瓶突然爆开,瓷片水珠迸溅一地。

  “小心!”

江采霜挡在吹烟面前, 一挥袖, 灵力荡开,将湿漉漉的碎瓷片打了回去。

  方才她只是用桃木剑碰了一下那根柳条,玉净瓶中便一阵剧烈颤抖,随后就爆了开来。

  吹烟惊魂未定, “这是怎么回事?”

  江采霜护在她身前, 吩咐道:“你先去前堂躲着,不要出来。”

  吹烟心中挂念着董月娘,连忙往前院跑去, “好, 我去跟我家姑娘说一声。”

  “发生什么事了?”

还不等吹烟出门, 董月娘便闻声赶来。

  江采霜取出捉妖星盘, 星盘上的指针在一瞬间的颤动过后,归于沉寂。

  消失了?

  吹烟解释道:“不知怎么回事,那玉瓶突然爆开了, 把我吓了一跳呢。诶?瓶里的鱼儿去哪了?”

  董月娘拨捻佛珠, “先前便放生了。”

  “哦。”

吹烟挠挠头。

  可她也没看到姑娘下山啊, 什么时候放生的。

  董月娘淡淡看向江采霜,“敢问姑娘可布置好了?”

  江采霜还在想方才的异动,迟钝地点了点头,“……嗯,差不多了。”

  “请跟我回前堂叙话吧,这里待会儿再收拾。”

  “好。”

  走出房间时,江采霜回头看了眼屋中,沾了水的碎瓷片遍地都是,除此之外别无异样。方才一瞬间的妖气波动,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当真是错觉吗?

  可董月娘房中发现的文章要如何解释?除了字迹不同,内容是一模一样的。

  江采霜沉思着跟在董月娘主仆二人身后,快要走过院子时,忽然想起之前吹烟曾说过一句,她家姑娘一个人在房中的时候,也会自言自语嘀咕着教书。

  若是想练习教书,为何不直接把吹烟当成学生,讲给她听呢?

  万一……房中并非只有董月娘一人呢?

  江采霜眉心渐渐皱起,用不大不小的音量问吹烟:“你在清心庵,有没有见过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十一二岁的红衣少女。”

  话音刚落,前面的董月娘脚步顿了片刻,须臾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兀自往前走。

  可江采霜却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异样,顿时瞳孔一缩!

  “没见过,清心庵里就我们四个人。”

吹烟答话。

  “哦。”

江采霜似是将她的回答听了进去,可在董月娘迈步走上台阶的瞬间,她却忽然发难——

  江采霜忽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剑,桃木剑尖裹挟着锋锐的剑意,朝董月娘后心刺去!

  董月娘犹自不觉,脚下正要迈上门槛。

  吹烟在一旁愕然地望着这一幕,已经被吓傻了,“姑、姑娘……”

  还不等她提醒完,更让她惊骇的事情便发生了!

  董月娘背后居然凭空钻出一条黑鱼,高高跃向半空,自上而下地朝江采霜吞去!

  磅礴的妖气四涌,霎时便盈满了小院。

  江采霜忙持剑抵挡。

  鱼唇撞上桃木剑,带着自上而下的万钧力道,压得她肩膀几乎抬不起来。

  吹烟吓得脸庞失了血色,惊声尖叫,“啊啊!有妖怪!”

  江采霜瞥她一眼,“赶紧带着月娘去前堂。”

  “好,好。”

吹烟惊魂未定,拉住董月娘,“姑娘,我们赶紧去前面躲躲。”

  董月娘望向战局,不肯离去,吹烟再度劝道:“我们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还是去前面吧。”

  董月娘攥拳收回目光,跟吹烟进了前堂。

  院中只剩江采霜和那鱼精对峙。

  “又是你这臭道士!你自己送上门,别怪我不客气!”

鱼精忽然变成一名年轻男子,往桃木剑身上猛地一拍,借力在半空中旋身,平稳落地。

  江采霜这才看清,眼前之人穿一身黑衣,身法凌厉。

  鱼精拳掌带风,劲风暗藏杀意,几乎霎时逼近耳畔。

  空气被拳头撕裂,江采霜反应迅速地侧身,刚躲过他的一拳,下一道掌风便从另一个刁钻的角度,遽然而至!

  江采霜一时忙于应付,偶尔才能抽出空档回击他一次。

  那鱼精滑溜得紧,每次她持剑劈砍上去,鱼精便会顺势矮身,以刁钻的角度贴着剑刃滑走。

  两人衣袂纷飞,在窄小的院落打斗了几十个会合,一排排晾晒的衣服被击落在地,墙壁都被法力凿出一个个坑。

  因着这鱼精善于闪躲,江采霜并未占到上风。

  鱼精跳到她左后方,两边脸颊向后折,鼻唇中线凸出,再次张开恐怖的大嘴咬了上来。

  这次江采霜没有闪躲,可鱼精却“砰”一声咬到了坚硬的物件。

  原来是江采霜放出青铜星盘,挡在自己头顶。

  趁着鱼精反应不及,她立刻将桃木剑换到左手,反手扎了上去。

  这一剑扎下几枚鳞片。

  “找死!”

鱼精吃痛,幻化成另一幅模样,继续与江采霜斗法。

  打斗中,鱼精一会变成男子,一会又变成女子,来来回回换了十几个模样。

  男子高高跃起,踩在江采霜剑刃上,扬腿朝她踢了过来。

  江采霜手上一扬,将他整个人掀飞出去,同时丢出一张张符箓。

  鱼精在半空中翻了个跟斗,翩然落地,已化作了女子模样,身姿柔美灵活地舞动,水袖浮动,将符箓全部挡了回去。

  它的身影几番变换,让人眼花缭乱,着实不容易对付。

  江采霜在与鱼精交手时,假意不敌,步步后退。

  男子趁势而上,紧追不放。

  两人距离越来越近,江采霜趁他不注意,解开了腰间的小葫芦。

  “轰”——

  火龙喷薄而出,势如破竹,瞬息之间便将眼前的男子吞没。

  熊熊燃烧的金红色火焰中,鱼精的身影因为疼痛而变了好几遭,从年轻男子变为女子,又忽而变成中年人的模样,来回切换个不停。

  江采霜借机上前,桃木剑和除妖符一齐出手,打得鱼精狼狈躲闪,身上添了多处伤口,鱼鳞一片片掉下来,腥臭的气息蔓延开来。

  江采霜正要趁其虚弱,给鱼精致命一击,它却突然变成了一个粉雕玉琢的红衣女童。

  女孩穿着喜庆的红裙子,绑着两个冲天鬏,脸颊白里透红,仿佛年画娃娃。

  “啊!好痛!好痛!”

她痛苦地在火焰中来回打滚,尖叫,挣扎着试图扑灭身上的火。

  江采霜眼神一变,剑停在半空。

  此刻前堂传来一声:“团奴!水盆!”

  团奴。

  这不正是小和尚所说的,经常在明心寺聆听佛法的女孩吗?

  她果然就是那条鱼精。

  江采霜还来不及细想,红衣女孩便打着滚来到墙根,一脚踢翻了洗衣盆中的水。

  水流“哗”一下漫开,红衣女孩的身影仿佛融进水中,瞬间消失。

  不好!

  随着水盆倾倒,一股涓涓细流,顺着屋舍侧面的排水沟流了出去。

  墙上留有一个小洞,排水沟刚好从中穿过。

  江采霜回头一看,方才出声提醒的人,正是董月娘。

  原本她还以为,董月娘潜心修行,并不知道自己被鱼精附身了。

  可她这般着急地救那鱼精,证明二人分明相识,并且关系匪浅!

  只是眼下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先把那条鱼精捉回来再说。

  江采霜这些思绪不过是电光石火之间,她敛了心神,踩着墙上刚被法力打出的几个坑,身影利落地翻过后墙,来到了庵堂后面。

  江采霜顺着水流追击而去,可这股水流在鱼精的控制下,飞快地顺着山坡奔腾而下。

  到底还是在江采霜赶到之前,扑通逃进了河中,彻底消弭。

  “白露道长!”

小虎子闻声跑着追了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江采霜暗恼,“鱼精附身在董月娘身上,我将它逼了出来,与它打斗,可还是让它给逃了。”

  若不是董月娘那声提醒,她原本已经将鱼精收服了。

  实在可恶。

  “什么?”

  江采霜带着小虎子折返庵堂正门,直接拔/出他腰间的刀,撬开门栓,气势汹汹地闯了进去。

  守门的慧泉被吓了一跳,惊叫后退。

  董月娘坐在正堂中央,神情无悲无喜,慢慢捻着手里的佛珠串。

  江采霜快步跑上台阶,用左手的桃木剑指着董月娘,怒声质问:“你跟那鱼精是一伙的?”

  吹烟哆哆嗦嗦地上前,明明惧怕得紧,却还是展臂护在董月娘面前,“道长,道长息怒,我家姑娘与妖怪没关系啊,我们从未见过它,定然是方才它用了什么法子,蒙蔽了我家姑娘。”

  “胡说!若是董月娘和那鱼精素不相识,为何要在屋中放一只玉净瓶?玉净瓶中的鱼又去了何处?”

  当时水珠迸溅,那鱼精定然躲在了水中。

  而董月娘匆匆赶到,便是特意来接鱼精,去她身上藏匿的。

  吹烟回头看了眼董月娘,“我家姑娘只是养了一尾小鱼,我见过的,只有食指长短。那么大的鱼精,玉净瓶里也养不下啊。”

  江采霜将桃木剑收起,命令道:“董月娘豢养鱼精,唆使其杀人,罪不可赦,带走!”

  小虎子欲上前那人,吹烟哭叫着拦在董月娘身前,“不行,我家姑娘不能跟你们走。你们无凭无据,凭什么带走她!”

  “连她一起带走。”

江采霜吩咐道。

  “是!”

小虎子抱拳。

  他正要上前将二人捆住,董月娘平静开口:“团奴的事因我一人而起,与吹烟无干,她并不知道团奴的存在。”

  江采霜给小虎子施了个眼色,后者暂停了动作。

  “你承认你豢养鱼精,教唆它杀人?”

  董月娘不解,“团奴是我的徒儿,它生性纯良,从不害人。”

  “哼,它吞食生人,乃是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董月娘清婉的面容浮动着疑惑,“这怎么可能,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且问你,七夕夜,团奴可在清心庵?”

  董月娘回忆了一番,“它出去了一趟,不过没多久便回来了。”

  “它回来的时候,身上可有伤?”

  董月娘迟疑,“……有。”

  “伤在左肩?”

  董月娘的心不断下沉,“……是。”

  江采霜将钢刀还给小虎子,长刀入鞘,锃然一声。

  “那就对了。七夕夜里,太舍学子在潘楼办文会,团奴混入其中,趁乱吞食了一名年轻读书人,我一路追击,它身上的伤就是我留下的。”

  董月娘眼睫颤动,眸中掀起巨浪。

  她仍旧有些不敢相信,“团奴她、她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怎么会害人?”

  “当时许多人在场,都是亲眼所见,你若不信,大可随我走一趟,问问其他人。”

江采霜想起一物,从怀中掏出来,放在案桌上,“这枚鳞片,你应该认得吧?这就是那日我重伤鱼精,从它身上掉下来的。”

  董月娘捡起那枚鳞片,手指忍不住微微颤抖。

  她眼中蔓延起水雾,遭受了巨大打击一般喃喃道:“团奴……真的是团奴……”

  江采霜冷声道:“不仅如此,团奴还残害了太舍五名学子的性命。”

  邓聪的尸体找到,乃是人为所害,江采霜没算上他。

  除了邓聪以外的何文乐四人,加上苏滔,光是太舍学子便被团奴害了五人。

  若非她是修道之人,对妖力敏感,若非她曾给过哥哥一张平安符,那么死在团奴手下的人只会更多。

  “什么?”

董月娘震惊之下,手中的佛串被扯断,佛珠滚落一地。

  她却顾不得这些,紧张问道:“你说团奴害了这么多人?你说的是真的?”

  “不错,它与太舍守旧派学子勾结在一起,让那人将新党学子骗到明心寺后山,成为它的腹中之食。这些文章,你应该认得吧。”

  江采霜从袖中取出几张宣纸,“这几篇文章是从死者房中搜来,与我在你房中找到的原稿,一模一样。惟有字迹不同。”

  董月娘望着纸上熟悉的字迹,一颗心如坠冰窖。

  纸张上落了泪水,嘀嗒嘀嗒,墨迹晕染成一团。

  “是团奴的字……它的字是我亲手所教,我决计不会认错。”

  “我们推测,团奴便是用你的文章,诱惑接近了太舍学子,从而将其杀害。”

  董月娘绝望地闭上眼,不敢相信那样率真可爱的女孩,居然能做出残害无辜的事。

  甚至……用的还是她所写的文章。

  董月娘脑子里嗡的一声,随即便失去意识,软软栽倒在一旁。

  吹烟连忙扶住她,摇晃她的身体,“姑娘,姑娘。”

  江采霜蹲下身子把脉,“她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惊怒攻心才会昏过去,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她和小虎子留在清心庵,等待月娘苏醒。

  “我觉得,月娘似乎并不知道团奴背地里做的事情。”

小虎子分析道。

  “嗯,我也这么认为。”

江采霜点点头,“我方才盘问她的时候,月娘眼神清澈,没有戾气,不像是心怀仇恨之人。”

  况且,若是月娘当真因为喻文卿的事,对新党学子怀恨在心,从而豢养鱼精当自己的杀手,大可以直接用她自己的文章,比团奴的字更容易让人信服。

  只要她事后吩咐团奴把尸体都处理干净,便不会有人知道,在这座平平无奇的清心庵里,有鱼精藏在她身上。

  吹烟从后堂走来,迟疑地道:“我家姑娘醒了,她说……还有些事想问问你们。”

  江采霜随她去了后堂,小虎子留在前面。

  走进屋,地上的瓷片和水迹已经清扫干净,董月娘倚靠在床头,脸颊苍白瘦削,虚弱地开口:“我想知道被团奴所害的都是哪些人,姑娘能否告知?”

  “它杀的都是太舍中人,有何文乐,周康,苏滔,范耿,鲁林辛……这五人都是支持新法的学子,还有一个是太舍学子的表弟。另有一人名叫邓聪,尸体被发现在河边,他是被缢死的,我们推测他的死和团奴也有关联。”

  董月娘眼里的光暗下去,“团奴……它为何要这般残害无辜,它从前明明是个心善的好孩子。”

  江采霜打问道:“你与它是如何认识的?你们什么关系?”

  “其实我是团奴的师父,”董月娘苦笑了声,“从前我跳河轻生,是团奴附在我身上,救我上来。”

  一旁侍候的吹烟忍不住唤了声:“姑娘……”

  若是当时她再仔细一些就好了,那样便不会害得她家姑娘差点丧命。

  回忆起刚被逐出太师府那段日子,董月娘早已释怀,语气丝毫没有怨怼,“后来我的意识渐渐苏醒,也知道了团奴的身份。起初我对它有些惧怕,但时日渐久,我便发觉团奴只是个天真懵懂的普通孩童。它虽是鱼精,但自小没了父母,独自在汴河中修行,身边连个玩伴也没有。”

  “团奴在我面前化为人形,我见她纯真可怜,便瞒着吹烟和法云师太,留她在身边,收她为徒。团奴的父母被人所害,他们亡故时团奴还很小,不记事,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了。我便给她取了名字,教她读书识字,知书明理。”

  江采霜心下不免唏嘘。

  没想到团奴还有这般波折的身世。

  “白日里,团奴喜欢去寺里听佛法,到了晚上,我背着人倒一杯水下去,她便顺着水渠来到我房中,我挑灯教她读书习字。”

  吹烟曾在夜里,听见董月娘“自言自语”地教人写字,其实屋中还有另一人,便是团奴。

  “你教了她多久?庵堂里其他人有没有见过团奴?”

  董月娘思忖片刻,“我们二人相识,已有大半年的光景。团奴的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连吹烟都没见过她?”

  “没有。我教导团奴的时候,她附在我身体里,我们二人一左一右各占据一半身体。我右手持笔教导团奴,团奴左手持笔,读书识字。所以连吹烟都没发现她的存在。”

  江采霜恍然,“原来是这样。”

  素来听闻妖怪占据人身,会吸食那人的精气和生机。

  没想到团奴占了董月娘的身子,却没对她造成任何损害。两人竟能在同一具身体里,和平共处。

  “既然除了你以外,再没有旁人见过团奴,那究竟是谁教唆她针对新党?”

江采霜疑惑不解。

  她转而问道:“你确定没在团奴面前,提起过朝堂上的新旧党争?”

  董月娘摇头,“没有,在我眼里,团奴只是个孩子,连字都认不全,我怎会教她这么复杂的东西?”

  “那还会是谁呢?”

江采霜眉心紧皱。

  不过眼下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摆在眼前,“好不容易查到了团奴的藏身之处,却又让她给跑了,万一她再去害人怎么办?”

  董月娘心情复杂地捏了捏指尖,犹豫再三,说道:“兴许……我能帮上忙。”

  江采霜疑惑看向她。

  “你们将我带走,团奴知道了,定会回来救我。”

  江采霜将信将疑,“可团奴明知自己不是我的对手,会主动上门吗?”

  好不容易才逃出去,团奴会回来送死吗?

  “她会的,她一定会回来找我。”

董月娘语气笃然。

  江采霜犹疑片刻,点点头,“好,你跟我们走。”

  虽然不知道团奴会不会回来,但总可以一试。

  “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董月娘忧心忡忡道:“若是抓到了团奴,可否饶她一命?”

  “若她真心悔改,我可以不杀她。”

  江采霜和小虎子带走了董月娘,为防其他人看到说三道四,他们从山坡后面离开。

  在府上等了一日,并未等到团奴前来。

  倒是让江采霜等到了燕安谨的传信,说事情正在收尾,明日便回。

  十四日下午,江采霜盘膝坐在书房中央,闭目打坐。

  原本是风和晴朗的午后,忽然就变了天。

  穹顶乌云凝聚,风雨欲来。

  不知何时起,书房的六扇大门倏然被风吹开,咣当作响。

  黑沉沉的阴云压顶,院中狂风大作,树木花草倒伏。

  光线愈来愈暗,书架剧烈晃动,一本本书卷在地动山摇中掉在地上,散落一地,就连书架也隐隐有了倒塌之势。

  江采霜正对着书房大门,大风吹得她乌发飞扬,宽大的袍袖迎风招展。

  可她仍旧闭着眼,一动不动地打坐调息。

  终于,第一滴雨水落下,打在花圃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越来越密集的雨珠争先坠落,噼啪不停,如同万蚕同时啃噬着桑叶。

  整座王府都被潮湿雨雾笼罩的瞬间,白茫茫的雨烟四起,所有门扇“哗”的一声,齐齐合上。

  风,倏然停了。

  飞扬的发丝和袍袖乖巧地垂落,书架的动荡也停了下来。

  房中昏暗沉寂,浓郁的妖气弥漫开来,似乎有什么东西贴着门扇游过,动静窸窸窣窣。

  江采霜猛然睁开眼。

  门扇糊着的纸被濡湿,影影绰绰地映出一条庞然大物。

  它巨大的身躯紧贴着门扇,鱼脸凸出,背鳍竖起,来来回回地游动。身影时而黑浓,时而又浅淡,若即若离。

  每一次游动,巨鱼的尾巴都会拍打门扇,江采霜甚至能听到,一片片鱼鳞刮过门扇的咯吱声。

  虽说隔着一层门,遮挡了视线,江采霜却仿佛能看到——鱼妖贴着门扇滑过,灯笼般的鱼目正死死地盯着门缝,探寻着她的位置。

  江采霜握紧了手中的桃木剑,满怀戒备地进入战斗状态。

  燕世子还没回来,这一次,只能靠她自己了。

  “哗啦”——

  鱼妖突然破门而入,凶恶地张开了腥臭的大口,欲将她一口吞噬。

  与它庞如山岳的身躯比起来,江采霜小的像一只蝼蚁。

  但她可不像蝼蚁那样弱小无助!

  这一击宛如江河倒灌,带着势不可挡的雄威,江采霜明智地选择了不与它正面对敌,而是向侧面一个翻滚,堪堪躲过它的攻击。

  饶是如此,她的腿还是被鱼鳞刮了一下。

  与前两次对战相比,鱼妖的实力明显更上一个台阶,不可同日而语。

  “怎么突然变厉害了?”

江采霜不解地自言自语。

  还不等她想明白,鱼妖便急转了方向,再次朝她扑了过来。

  如此庞大的身躯,竟这般灵活,实在让人不敢小觑。

  江采霜选择避其锋芒,一路打着滚躲避。

  她刚躲到书架后面,还不等喘息一口,鱼妖便横冲直撞地咬向她的脑袋。书架上的书七零八落地砸在鱼妖身上,它却毫发无伤。

  江采霜只得提气前跃,一个向前翻滚,滚到另一面书架背后。

  鱼妖紧随其后,一面面书架在她身后轰然倒塌,荡起飞尘木屑无数。

  尖锐的木刺碰到鱼妖的鳞片,连一道划痕都没有留下。

  江采霜躲到书房尽头,鱼妖一尾巴拍过去,书架重重倾倒,一扇叠着一扇,伴着飞荡的烟尘,朝着江采霜压过去。

  见机不妙,江采霜只得击破门扇逃了出去。

  她的身影刚出现在院中,鱼妖便撞破墙壁,紧随其后地跃了出来。

  江采霜本不想与它在雨中打斗,毕竟这样利于鱼妖逃窜,可屋中实在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只能逃到院中。

  果然,一到雨中,鱼妖就不见了踪迹。

  但江采霜知道,它定然潜伏在暗中,等着给她致命一击。

  江采霜警惕地站在树梢,环视四周,“团奴,你残害无辜,早已恶业缠身,休要再作茧自缚了!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寂静的院中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江采霜却忽而觉得脚底发凉,低头一看,鱼妖贴在树干上,空洞浑浊的鱼目正死死盯着她。

  居然还能上树?!

  巨鱼朝她扑来,江采霜只得赶紧跳到另一棵树上,路途中挥出几张符箓,被鱼妖吞入口中。

  待她站稳了身形,回头一看,方才那棵树被啃掉了一半的树枝,只剩一边还有枝丫。

  符箓爆破在鱼妖腹中。

  几声“噼啪”声过后,鱼妖吃痛,被彻底激怒,再次裹挟着浓郁的腥风攻向江采霜。

  团奴怒喝一声:“还我师父!”

  江采霜答应过董月娘不伤团奴的性命,边躲避边劝道:“你师父是主动跟我走的,她也想劝你迷途知返。”

  “说谎!”

  “团奴,你收手吧,不要再害人了。”

  鱼妖却听不进去,固执地认为江采霜抓走了她的师父,还要打着她师父的名号,骗她收手。

  她若是收了手,恐怕她和师父都没命了。

  只有抓住这个可恶的人,才能拿她去换师父。

  “受死吧!”

鱼妖变成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模样,依旧是红裙粉面,绑着两只可爱的冲天鬏。

  她手中握持两根臂长的鱼骨,骨尖如针,是一把好利器。

  团奴双手各持一根骨针,绣鞋踩在树干上,猛地一跃,便来到江采霜面前。骨针刺向她面门,江采霜后仰着躲开,一小缕发丝被斩落在地。

  江采霜只好迎战,用桃木剑以一挡二,左挡右抬,躲避团奴密不透风的攻击。

  不知团奴哪来的骨针,分明蕴含着浓厚的妖气,却不惧桃木剑。

  利刃相击,谁也没讨到好,各退一步。

  雨幕滂沱,成了团奴最好的掩护。

  江采霜与她斗到溪边,团奴身影消失,隐匿气息。

  忽而,团奴“哗”地破水而出,周身溅起无数潮湿的水珠,飞入江采霜眼中。

  趁她被水迷了眼,团奴脚下步步紧逼,满眼恨意,骨针杀意腾腾地迎面而来。

  “不好!”

  江采霜眯着眼持剑抵挡,挽出一道道漂亮的剑花。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她脚下快速后退,躲到了竹木桥上。

  木桥承受着两个人斗法的余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雨越下越大,江采霜衣衫湿透,贴在身上黏腻冰凉,浸了水的衣裳沉重,拖慢了她的攻击。再加上团奴时不时挥出一片水,有意模糊她的视线,让她对敌起来更加吃力。

  反观团奴,丝毫不受雨水的影响,动作反比之前敏捷。

  越往后打,江采霜就越落下风。

  一个躲闪不慎,她来到竹木桥边缘,脚下一滑,差点跌入水中。

  江采霜连忙稳住身形,可团奴却瞅准时机砍刺上来,锋利的骨针割破她的衣袍,在她手臂上拉出一条细长的血线。

  “嘶。”

江采霜吃痛,倒吸凉气。

  但她反应迅速地反手一挑,桃木剑挑开了团奴头上的一只冲天鬏,红色头绳坠落,飘入水中。

  “我的发绳!”

团奴惊叫一声,化成鱼跳进水中,顺着水流飘下去,张口咬住了头绳。

  化成人形回到岸上,头绳被她抓在手中。

  “是你逼我的!今日我定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团奴眼中怒火弥漫,隐隐泛起猩红的赤色。

  她手中的骨针消失了一根,与此同时,她的力量也在不断攀升。

  江采霜顿时明白,团奴手中拿的乃是其他鱼妖的鱼骨,蕴含了大量妖力。

  想来她就是靠吸收这几根鱼骨中的力量,才在短短两天内养好了伤,实力还更上一层楼。

  “你不仅杀人,难道连同类也不放过?”

江采霜躲着她的进攻,逼问道。

  团奴手里只剩一根骨刺,进攻却比之前还要迅猛。

  听了她的话,团奴却是狠狠咬牙,默不作声。

  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江采霜隐隐看见,团奴眼中的湿润。

  对方到底是一个年幼的孩童,江采霜心生不忍,握住葫芦的手悄然松开,不打算再用丹火对付她。

  “团奴,你残害新党,是不是受人挑唆?是谁让你这么干的?”

  团奴红着眼,“关你什么事!”

  “你师父同我说,你心性纯善,并非凶残嗜杀的妖怪。你这样做,不是寒了你师父的心吗?”

  江采霜看得出来,团奴并非冥顽不灵,听到自己提起她师父,神态有了松动。

  于是再接再厉继续劝道:“你师父教你读书,是为了让你明白事理,分辨善恶,不是为了让你参与朝堂争斗,滥杀无辜。”

  “我没有滥杀无辜!我杀的都是该死之人!”

  “他们不过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为何该死?”

  团奴满怀恨意地脱口而出:“就是他们差点逼死我师父,难道他们不该死吗?”

  江采霜闻言,眼里快速划过一抹流光。

  董月娘并未将自己的过往告知团奴,团奴是从何得知的?

  团奴攻击未停,江采霜也只能一边分出心神应付,一边好言好语地劝说,“你师父的事与喻文卿无关,喻文卿坚持自己的立场,不愿向旧党妥协,他并没有错,支持新党的学子也没有错。”

  “我不管,就是他们害得我师父投江!”

  “你既然认得字,应该也知道,你师父经常研读王公与喻文卿的文篇,她并不怨恨新党,反而对他们的主张颇为认同。”

江采霜不小心躲闪不及,耳下又被划出一道血珠,“不然你师父也不会开办女子学堂,不是吗?”

  “休要与我浪费口舌,你到底把我师父关哪儿了?”

  江采霜不愿伤她,处处掣肘,衣衫都被划破了好几道,“你师父没事,只要你肯回头,她便会出来见你。”

  “你们是不是对我师父做了什么?”

  “你放心,你师父好好的。”

  “我才不会上当!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修道之辈,嘴里从来没有一句真话。”

团奴眼底恨意凝聚,握住最后一根鱼骨,疯狂地吸收着上面的妖力。

  鱼骨越来越小,原本臂长的鱼骨很快便只剩巴掌大小。

  接下来不用几息,鱼骨便会被全部吸收。

  团奴深深看了眼手中鱼骨,泛红的眼中满是不舍,雨水落在她脸上,混着泪水一起落下。

  “团奴!快住手!”

董月娘的声音穿过雨幕,插了进来。

  团奴吸收妖力的动作停下,怔愣了一瞬,看向前方,“师父!”

  小虎子撑着伞,董月娘跌跌撞撞地跑向团奴,将她拥入怀中。

  “团奴,不要再造杀孽了,罢手吧。”

  团奴紧张地问道:“师父,你没事吧?”

  “我没事,白露道长并未伤害我。”

  团奴听她如此熟稔地提起修道之人,暗自握了握拳,“师父,修道之人不可信,我这就带你走。”

  董月娘握住她的手,“团奴,你不该残害无辜。”

  “可他们半点不无辜,他们差点逼死了你!”

团奴急声道。

  “这是谁跟你说的?”

董月娘柳眉蹙起,“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团奴焦急地想带她离开这里,“师父,我先带你走,我们回去再细说。”

  董月娘脚下不动,不肯跟她离开。

  “我不能跟你走。”

  “为什么?”

团奴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师父,你怎么了?”

  董月娘深吸口气,终于下定决心,“白露道长说,你害了六条性命,是真的吗?”

  团奴死死地盯着她,下唇都被咬得发白。

  “你还记得你之前是怎么答应师父的吗?你说你会心怀慈悲,积德行善,决不会害人性命。可如今,却一连戕害六人。被你杀害的人,他们也有自己的父母师友,得知他们的死讯,心中又该如何悲恸?”

  “师父知道你生性纯善,只是一念之差,才铸成大错。事到如今,过错已无法挽回,只求你悬崖勒马,莫要一错再错了。”

  董月娘忍着心中悲痛,苦口婆心地劝解。

  团奴却钻了牛角尖,半句都听不进去。

  她不想再听董月娘说什么,满脑子只剩一个偏激的想法——师父不要她了。

  师父和外人联合起来对付她。

  为什么?为什么师父要听一个修道之人的话?

  师父难道忘了,她的爹娘是怎么被修道之人欺骗杀害的吗?

  “白露道长已经答应了我,不会伤你性命。只是……你这一身吃人得来的修为,却是不能留了。”

  团奴脸上泪珠滚滚而落,声音带着哭腔,“你和旁人联手布下陷阱,就是为了引我过来?”

  董月娘心痛如绞,仍在劝她迷途知返,“团奴,不要再执迷不悟。若是你爹娘还在世,定然也不愿看到你这般——”

  “不要提我爹娘!”

团奴像是被触及内心最脆弱的地方,忽而怒意勃然,一把挥开她的手。

  董月娘被挥到一边,若不是被江采霜及时扶住,差点跌倒在雨地里。

  董月娘只觉得眼前的少女变得陌生至极,明明当初那么温良纯善,怎会变得像如今这般乖张顽劣?

  “团奴……”

  “我爹娘才不会和外人勾结在一起,设局来害我。我没想到你居然和修道之人是一伙的。”

团奴满脸泪水地站在雨中,满眼失望地望着她,“从今日起,我与你恩断义绝,你再也不是我师父!”

  溪水中溅起一道水花,红衣女童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大雨滂沱,团奴可以自由藏身,再难追踪她的踪迹。

  江采霜扶着董月娘回到廊下躲雨,董月娘失了魂魄一般,不停唤着团奴的名字,“团奴,团奴……”

  小虎子很有眼色地道:“我先带她下去休息。”

  “好。”

  江采霜经了一番打斗,身心俱疲,坐在廊下美人靠上休息,脑海中思索着到底是谁挑拨团奴杀人。

  此人既知道团奴的存在,也知道董月娘对于团奴而言是很重要的人。

  并且……此人对新党颇为仇视,不然也不会挑唆团奴只针对新党学子。

  还不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便有下人传信,说燕安谨回府。

  江采霜一个鲤鱼打挺,猛地站了起来。

  完了,她好像把书房弄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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