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尔西斯卧房的门关了两天,至少在亚瑟的记忆力是这样的。他在父亲卧房门口的待客厅小角落里蜷缩了两天。他总是驱使自己保持清醒,但疲倦和悲伤让他屡次失神,佣人和医师也总恰巧在那一刻出入卧室的门,让亚瑟总感觉那里面寂静的如一间墓室。在娜塔莉娅战死于的噩耗传来的那一刻,米尔西斯•奥斯顿吐血昏倒在弟弟莫加索斯的怀里。亚瑟闻讯赶来时,父亲已经被送进了这间“墓室”。亚瑟第一次想要进去时被叔叔莫加索斯拦住,直到两天后的此刻他也没有过第二次请求,他只想默默地消化这一切,只等父亲能挺过此劫。他愿受一切的惩处,哪怕是上亚兰吉拉城广场上的断头台。卧房的门又一次打开,这次被亚瑟片刻的清醒赶上了。他立马起身健步夺去,刚要向里边探去时,又被叔叔莫加索斯宽大厚实身形所挡住视线。叔叔一把揪住亚瑟的领子硬生生把他推回了原地。亚瑟能看到他另一只手攥紧了拳头,但他不打算格挡,他甚至期待了很久,也许能挨上一记重拳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准备好了吗?”
莫加索斯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冰冷地看着他。“只管动手,请别废话叔叔。”
亚瑟闭上了眼睛,他也发觉自己很久没有受到教训。莫加索斯的铁拳飞掠他的耳畔,一股强烈的风后是一声巨响。叔叔并没有成全他,铁拳重重击在亚瑟耳后带有精美花纹的墙砖上。“侍卫!”
莫加索斯大吼,几个胸甲上印有船锚图案的战士赶忙从厅外跑来。他们看见闭着眼睛的亚瑟面如死灰,咬牙切齿的莫加索斯的拳头见了血,还有那个精美墙砖多了红料和蛛网般的图案。“还不快拜见你们的新主子。”
莫加索斯大喊,并放开年轻人。士兵们难以置信地的看着叔侄俩,这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一个骇人的消息。亚瑟睁开淡绿色的双目。“老头?你在胡说什么?”
他的眼中犹如一团绿焰在燃烧。“你那该死的老爹,我那混蛋老哥,米尔西斯•奥斯顿,死啦!”
莫加索斯扯开嗓子告知他死讯,尤其说到“死”时他的声音如鞭子破空。“新主亚瑟•奥斯顿大人!”
士兵们没有急着照莫加索斯的话向亚瑟行拜主之礼,而是急忙跑去米尔西斯的卧房。“不该这样,是我害了他们。”
亚瑟痛哭流涕。可当他也想去见见父亲的遗容时又被叔叔一把拽了回来。“你要去干什么?”
“我要去看看他,我要请求他原谅啊!”
亚瑟像个脆弱小女孩般哽咽,软弱地跪在地上流泪。“一个老头的尸体有什么好看的,过不了多久它就会腐烂、发臭和膨胀。”
莫加索斯的安慰如一把冰冷的尖刀。“让士兵们去处理它,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有更多的活人需要我们保护。”
“可我,可我害死了父亲和妹妹。”
他无法教自己心安理得。“娜塔莉亚的死确实令人难过,她是个英雄,她完成了你的妙计。这让詹尼别的大军陷入了窘境,我们得以拥有足够喘息的空间。知道吗?敌人想要重造那般巨大的投石机,方圆百里只能去不燃林找木头,可野蛮的林人可不会答应。”
莫加索斯边说边架住亚瑟的胳膊抬起他软弱的身子。“总有一天我会亲自斩杀林•关替侄女复仇,但米尔西斯撒手人寰却是懦夫之举,想想有多少人的孩子为了亚兰吉拉城而死在了银甲铁面的手里,难道都应该悲愤而死吗?”
“你要我做什么,向詹尼别那个老不死的混蛋去求饶?去娶他那个二手货?”
“那也是懦夫之举,”叔叔否定说,“敌人没了投石机,但我们的粮草充足,时间将是我们最好的武器,詹尼别可耗不起。”
“叔叔你糊涂了,敌人手上有我们的火鸟寨和水蛇港,那里有的是物资。”
“我当然知道,”叔叔说,“但在开战前夕我就告诉过那里的守将摩根•加雷斯和梅林•奥斯德,当詹汗的铁骑攻破城门时烧掉一切能烧的。敌人得到的不过是两座废墟和需要吃喝俘虏。”
“即便如此,”亚瑟擦拭泪水说,“用不了多久詹尼别所有的兵力都会汇集亚兰吉拉城下,那时有没有投石机都无关紧要。”
他话落后又愧疚地补充说,“更何况,我已对岳丈伊凡大人的援兵也不再抱有希望。”
“事已至此我们唯有坚守!”
莫加索斯刚毅坚定道。“战争不能只思虑于眼下,潜在的战争到处都是,这个道理詹汗也很明白。只要我们坚持不懈地守住城门,西境诸国都将成为詹汗的敌人。甚至詹汗远在东边,为他把守西境东门萨尔玛城的堂弟阿布海尔•博织金,也会成为他噩梦中的魔鬼,那家伙早有割据一方的反意。”
“他们,或者说这些诸侯王,会派军队来救亚兰吉拉?”
亚瑟不敢相信,肿胀的双目充满狐疑。“当然不会,这些大小领主哪个没有欠我们的黄金和白银,恨不得我们早点去见东灵神。但他们看到银甲铁面久攻不下亚兰吉拉,各个都会认为詹汗大势已去,指不定会集结起来向詹汗的老巢发难。所以我们只要坚持下去,詹汗也会迫于这些潜在的战争而班师撤退。”
“可我们仍没有足够的人手,詹汗的大军连绵不绝,他们会像蝗虫一样铺天盖地,不知疲倦地攀爬城墙,我们总不能让城中的妇孺老少披挂铠甲登上城头吧?”
“让他们参战不如开城投降,兴许还能有条活路。”
叔叔无奈叹息。“亚兰吉亚的土地要是真像你父亲所说那样能种出人马就好了。”
种出人马?叔叔的随口一句让亚瑟想起两日前父亲在议事厅训斥他时的话,“我的五百人马呢?就算被你埋在地里头也该长出五千援兵了罢!”
“父亲说得对,”亚瑟犹如拨开云雾道,“亚兰吉拉城下恐怕有成千上万的援兵可以长出来,而且是最凶狠、最强悍的果实。”
说着他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笑容。“你想大开地牢之门?”
莫加索斯听后脸色突变,在他看来侄儿已然是个崩溃的疯子。亚瑟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回以一种试探的目光。“那帮毫无人性混蛋确实凶狠和强悍,但也阴毒、狡诈和残暴。他们被释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们的头颅挂在城门上,然后打开城门跪着迎接詹汗入城。”
叔叔试图阻止亚瑟愚蠢的想法道。“我不会唐突到直接打开地牢之门,”亚瑟解释说,“我打算独自从地牢天井跳下去。我要去和他们谈判,让他们明白外面的战争对他们的来说意味着什么。再以父亲之名赦免他们,承诺给他们尊严和体面身份,让他们为亚兰吉拉而战。”
叔叔坚决反对。“你太天真了小子,他们不但不会接受你,还会戏弄你、折磨你,甚至强奸你。当你被蹂躏到体无完肤时,他们就用你残存的呼吸威胁我打开地牢之门。”
“可他们十之八九都是詹尼别汗送进来的囚犯,我想他们对我们的怨恨远不及对詹汗仇恨,也一定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有道是敌人的敌人皆为盟友。”
叔叔想了很久,好似他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这,这太疯狂了!”
过了许久他才发出声。“此刻的地牢里阴森可怕,污浊的空气里充满粪便和血腥的气息,地牢那迷宫般的结构能让你发疯。据说天井每晚都能传来痛苦和癫狂的嚎叫声,谁都能想象在没有食物的困境中,那些十恶不赦的囚徒何以为食。你知道地牢是谁建的吗?远在亚兰吉拉还没建造时,它就已经存在了数百年••••••”想到这里他不得不再次劝阻,“绝对不可以,那里还曾是封印妖魔的地方,或许他们的灵魂早已被恶灵腐蚀。”
“我现在是城主对吗?叔叔。”
亚瑟已懒得再和叔叔争执。莫加索斯皱着眉点点头,双目满是阴霾。亚瑟干脆道,“既然我是城主,那我的话就是命令,不得违抗。如果我死了,或者我失败了,沦为了人质,谁都不许为救我而向地牢的囚犯妥协。”
他宣布,“到时还请你,护城总指挥官莫加索斯•奥斯顿大人继承亚兰吉拉城主之位,继续与我们的敌人抗衡到底。”
莫加索斯不由得后退了几步。此时,亚瑟在他的眼里,已经不是那个任性而又无能的少年,而是一个有着坚定信念和勇敢决心的领袖。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仿佛他已经看到了未来的胜利。莫加索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只能沉默地点头,表示尊重亚瑟的选择。次日,亚瑟•奥斯顿和叔叔以及一众亚兰吉拉城大小官员,在亚兰吉拉东灵大圣堂,圣慈玛丽安巨像的脚下简单的为米尔西斯举行了葬礼。亚瑟不愿多看一眼父亲浮肿的遗容,只想立刻去赎罪。在简单举行哀悼仪式后便走出圣堂,向地牢天井的方向走去。莫加索斯等人一众红披风将领跟随在他身后,而圣堂门口挤满了前来向米尔西斯告别的百姓。亚瑟看到一双双满是泪水的双眼望向他,便不由自主地向他们鞠了一躬。接着百姓们纷纷为他让开了一条道,并纷纷在路上扔下鲜花为他祈祷。亚瑟感动不已,心中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这美丽的城市和这群善良的人民。“我昨夜思虑了一晚上,”走在亚瑟一侧莫加索斯说,“我认为更适合下地牢的人是我。”
天牢天井刚好在城中心一座高大立方体建筑物上。立方体建筑物的四面都有宽窄不一的高长台阶,他们从最宽的一条疾步攀上。亚瑟为了让地下的囚徒接受诏安,穿上了一身破烂不堪的囚服。他用极快地语速对莫加索斯说,“恕我直言,你的性子可能不适合友好谈判,但绝对适合对抗城外的大敌,死守城池。”
“可我比你更了解地牢的结构,相比之下我也更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他们登上了顶端,亚瑟又向叔叔指着自己的行头道,“看看我,我已经做好了周全计划,我要用这身衣服融入囚徒中,这样才有机会同他们交流。如果穿着像叔叔这身战甲,恐怕连挥剑砍杀的时间都争取不到。”
他说着转回头继续向满是血渍的天井口走去。“我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叔叔。”
他们来到天井口便能闻到一股剧烈的恶臭。有两个甲士屹立在井口的两侧,他们的职责便是随时斩杀冒头的囚犯。“听着,小子。”
莫加索斯在这几乎是生死离别的时刻对侄儿道,“你知道我们脚下这宏大地牢的秘密吗?”
“我对地牢向来不感兴趣,但我也确实知道它存在的岁月恐怕是亚兰吉拉城的好几倍。”
亚瑟回答,“但是关于封印妖魔一事我真是闻所未闻。”
“那我告诉你,”莫加索斯开始讲起,“一千年前阿瓦尔汗国国王马鲁拉贪恋美色,爱上了一个可怕而又妖艳的女人。据说这个女人以喝人血、吃人肉的方式永葆青春……”亚瑟失去耐心道,“但这具美艳的躯体绝不能在太阳底下出现,否则会被烧成灰烬,于是沉迷美色的马鲁拉为她修建了这座宏大而又诡异的地宫,直到被哈扎尔汗国摧毁。这在我三岁时,我的贤士就告诉我了。”
“当然,贤士告诉你的并不是什么秘密。”
叔叔从一名手下手里接过一张羊皮卷轴再递给亚瑟,“秘密就在这里。”
亚瑟好奇地接过,并将狐疑的眼神慢慢从叔叔的脸移到展开地卷轴上。“这是地宫的地形图。”
莫加索斯指着一处画着小十字记号处说,“秘密就藏在这里。”
“这里有什么?”
亚瑟问道,眼睛紧盯着地图上的记号。“这里是地宫的最深处,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莫加索斯说,“据说那个妖艳的女人就被马鲁拉关在这里,用无数的锁链和符文封印起来。她是一个强大而又邪恶的妖魔,她可以用心灵感应控制地宫里的所有囚犯,让他们为她效忠,为她杀戮。”
“那你为什么要我去这里?”
亚瑟惊讶地问。“因为我相信你有能力打破她的控制,解放那些可怜的囚犯。”
莫加索斯说,“你是亚兰吉拉城唯一一位拥有心灵之力的人,你可以抵抗她的诱惑和威胁。只要你能到达她所在的牢房,就有机会找到封印她的钥匙。如果你能释放她,就可以让她在阳光下化为灰烬。”
“啊?”
亚瑟难以置信地看着叔叔的脸。“我,为什么我可以?”
“因为我在开玩笑,那里当然没有什么妖魔鬼怪。美艳的女人一向是你的天敌,就如同你面对你那贱妇佛罗伦斯。让你去简直就是送死。”
叔叔用自己独有的尴尬幽默方式,试图缓解亚瑟此刻紧张的情绪。他自己尬笑一番后道,“但那里有一处秘密地室,我们在那里打造过武器。如果囚徒还没有发现,那里此刻封存着无数工艺精良的各式武器。”
“你们疯了?在地牢建造武器?”
亚瑟差点惊掉下巴。“金仗汗国历代可汗都不允许任何城邦私造武器,但我们深知武器的重要性,尤其在野蛮人统治的国度里。所以我们只能秘密的,在一个谁都不会想到的地方打造。”
亚瑟听后恍然大悟,他立刻将羊皮卷藏在裤裆里。“很好,待我收复这帮囚徒,这些武器更是如虎添翼了。”
“还有,地牢中有个被称为食虎者的囚徒名叫萨登•火月。”
叔叔抿抿嘴说,“当然,如果他还健在。”
“食虎者?”
“是的,他曾是你父亲的麾下一员猛将,但那时你还小可能没有印象。他因得罪了一位金仗贵族被关在老虎笼子里。没想到他竟徒手绞死了老虎,还因太过饥饿而吃了它。”
“我明白了,如果他还健在,那很可能会成为第一个接受招安的人。”
“也许会罢。”
莫加索斯没有充足的底气道。叔侄二人简单告别,亚瑟深吸了一口气,撑着井壁心中默默向圣慈的玛丽安祈祷。他一点一点滑入了井底消失在了黑暗中。莫加索斯正打算朝着井底大喊,已确认亚瑟的安危。“谁?谁在我背后!”
亚瑟恐惧的喊叫声便传了出来。“出来,别躲着,哦不,放开我,不,不要杀我,我,我是……奥阿……救我……叔叔救我……”在莫加索斯听来,亚瑟的末音已被拖入了另一重无尽的深渊,只留下一股骇人的气息。过了许久!“我们得组织人手把城主救上来!”
一个军官道。“不必了。”
莫加索斯的面孔从担忧慢慢变为平淡。“可?”
“现在我是城主,这里的一切我说的算,不要再为一个又一个死人感到惋惜。”
莫加索斯又从平淡变为冷酷。正当这时,有哨兵前来禀报,詹汗派使者来和谈,并且是此人还是金仗汗国的当世太子。莫加索斯一声冷笑,“来得好,传我命,让所有百姓、士兵、文武官员都来广场集合,我要让他们看我如何斩使示威。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我莫加索斯当家就绝不向詹尼别妥协!”
在城门外,金仗汗国二太子拖着被病痛撕扯的身体,用最后的力气抱着娜塔莉娅的尸体蹒跚着走进城门。那把缠绕金丝的红龙宝剑,也放落于她的尸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