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料到他会停下,春早怔在原处,一时忘记要怎么迈步。 见后面女生不动,原也长腿一跨,从车上下来。 他侧身扶住把手,明确了等候的意图。 小巷里没有风,蛾虫玩命拍撞着路灯,带出一声不算轻的簌响。 这动静也惊醒了春早,她快步跑上前去。 刚要如先前一般客气问好,男生却跳过开场白,奇怪地问出一句:“你怎么还在外面?”
春早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这个点,学生是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尤其她这样的。 他应当是无意,但这句略带长辈性质的问话有些触她逆鳞,再就是,替苦等大半天的朋友扼腕可惜。 春早带点情绪地反问:“你不也还在外面吗?”
原也闻言笑了。 露齿笑,就像他常驻光荣榜的那张证件照,规矩生长的上排牙白得炫目。 他眼睑微垂,似有些不好意思,再抬眸时,他承认:“嗯,是这样。”
男生的坦然叫春早气焰顿消,她降低音量嘟哝:“回去了。”
两人并排而行,穿过那片如梦似幻的蔷薇瀑。 春早走内侧,目不斜视;原也在外侧,单手推着车。 惦记着朋友扑空的遗憾,春早不禁想问清楚:“白天你是回家了么?”
原也看她:“没有,上网去了。”
春早讶然,将目光分过去,短暂相触一秒,她又正视前方,不置一词。 原也注意到女生的反应:“怎么了?”
春早垂眸,看脚底石砖上的那些坑洼:“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你也会去网吧。”
原也语气淡淡的:“周末没什么事。”
“……”春早哽住,他们过的是一个周末吗,还是说一班老师不布置作业的? 但,就此中断交谈的话似乎不大礼貌,她努力搜肠刮肚:“是成康门小商品市场那边的网吧?”
“你知道?”
春早一顿,平静回:“只是听我们班男生说过。”
原也不再往下问。 聊天陷入僵局似乎是两人间的条件反射,春早已经见怪不怪自体免疫,便不再勉强自己硬找话题。 陪着原也在雨棚锁完车,她从裤兜里取出钥匙,先行打开单元门,侧身让原也先进。 男生与她一前一后上楼。 开启楼道灯需得声控,所以每到一层,两人会间或咳嗽和加重脚步。到达三楼后,原也走在前面,所以出租房的门锁换他来开。 明明很生疏,却又很默契,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居住的房子面积有限,玄关大小也非常局促,一同换鞋的话必定拥挤。原也暂时停在门边,没有再跟进来。 蹭掉帆布鞋时,春早抬眸看他一眼,男生漫不经心地靠着门板,低头划手机,睫毛乌压压地盖过他眼睛,好像无论面对什么人或事,他都展现出了同龄人里罕有的礼节与耐心。 她加快速度换鞋,腾出位置。 男生这才走过去。 起身后,他被仍留在客厅的春早微微惊到。女生悄无声息地站在餐桌旁,面无表情,似乎已经凝视了他一会。 她右手握着一杯未开封的奶茶,粗吸管在同只手上,被她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 女生径直走过来,伸出手:“给你。”
被动的人突然主动示好多少有点诡异,原也瞟了眼她手里的东西,没有第一时间去接。 春早解释:“我朋友下午来过,这是她买的。”
原也没有拒绝。 “还有吸管,”她像转笔一样,利落地将吸管调个位置,交出去:“喏。”
他继续抽走。 旋即掂高手机,瞄一眼,语气怀疑:“现在喝?”
春早看看腕表,已经九点半了,这个点喝奶茶大概率会失眠,但—— 她不想强人所难,也不忍心看着朋友的金钱与精力付之东流,尤其分别前她还信誓旦旦地接下了委托,于是为难道:“主要你下午不在,而且明天就不能喝了吧……” 她点到为止。 男生不再多言,当面捅穿塑封,吸了一口。 “谢谢。”
“谢谢。”
在他喉结微动咽下去的下一秒,他们同时道谢。 原也低笑一声,很轻的鼻音,掉下来,弹在她额前,似乎别有深意。 春早头皮立刻泛起麻意。 她不自在地抿抿唇:“我回房间了。”
原也:“好。”
…… 春早三步并作两步离开,一进卧室,她就坐到桌边埋首抱头,无声长啸:救命——如果童越在,绝对不会这么难以自处脚趾抠地,场子早就热闹得像小吃街或歌剧院,没准原也都已经跟她们一块儿写作业了。 肚子深处的叫唤切断春早的社交自省,她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餐。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春早通常以泡面应万变,时间紧迫,她立即起身去厨房烧水,又从卫生间搬来妈妈坐着洗衣服的小板凳,踩上去,打开高处的橱柜。 在杯装和袋装之间取舍片刻,春早两手抱出一盒康师傅红烧牛肉面,跃回地面。 电水壶里的煮水声愈来愈大,春早加快速度往面饼上撒粉状调料,还被呛出一个喷嚏。 “你还没吃饭?”
她又听见原也声音。 春早回头,看到挨着厨房门框的少年,他环臂而立,姿态要比之前松散一些。 搬来也有一年了,她第一次发现这拉门居然这么小。 春早揉揉尚还发痒的鼻头:“嗯。”
又回过头去,慢慢抖空调味包,也清除掉心头突如其来的拘窘。 外面乒铃乓啷,换她也无法忽略,不过既然得到答案,他应该就会回去了吧。 结果男生还在关心:“就吃泡面?”
春早第二次掉头:“也没别的吃的,其他的……我也不会做。”
她下巴发紧,但语气四平八稳,因为不想被看出赧意;同时自我洗脑,她还是学生,自理能力有所欠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啪嗒,开水抵达沸点,水壶自动关闭,咕嘟声逐渐止息,厨房里一阵寂静。 “要不要我给你点份外卖?”
原也适时终止冷场。 春早马上摆头:“不用。”
“谢谢你,”她补充原因:“但这会很晚了。”
原也观察她片刻,点点头,重心回归,转身离开原地。 春早呼口气,忙将开水冲入杯面碗,再熟练地用叉子封住碗口,最后把自己和泡面一起关回卧室。 春早从不在房内吃东西。春初珍的规矩比宪法还多,当中一项就是不能在卧室吃任何有异味的食物,倘若知道她今晚破了戒,还全程把门封死,回来后怕是就要将内部家私集体翻新重置。 春早不再脑补,迅速解决掉整碗泡面,又打开所有窗户通风散味,这才回到桌边,将空碗推至一旁。 忽然无所事事。 她看眼手表,十点多了,都怪童越这个搞事精,搁平常周末,她这会早该洗过澡安心看书听歌等睡觉。 焦虑陡生,春早从衣柜里取出睡衣,又跑到门后,掖开一条缝,观察对面的公用盥洗间。 无人占用。 原也会不会也要用? 秉持着礼让原则,春早捺住性子坐回去,抽出一本狄更斯的《匹克威尔外传》,信手翻阅。 纸页翻飞的速度越来越快,春早耐心值见底,第三次抬高手腕看表时,她再也无法忍受,走出房间。 出乎预料的是,原也的房门开在那里。 不似她那般闭关锁国,也没有半遮半掩,很是大方地敞着。 她小幅度往里伸脑袋,发现原也也在看书。 与她不一样的是,他没有正襟危坐,而是散漫地靠着椅背。手里举着的,也非老师规定的高中必读课外书,封面上提着偌大的三字标题,《平面国》。 他戴着白色的蓝牙耳机,眉心紧蹙,看起来有些沉浸。 犹疑着到底要不要叫他时,男生斜来一眼。 他将书反扣到桌面,摘下冲她这面的耳机:“有什么事吗?”
春早问:“你现在要用卫生间吗?”
原也回:“不用。”
春早停一秒:“那我先去洗澡了。”
男生也反应一致地卡顿:“嗯,好。”
春早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她看回去,原也已将耳机全部取下,随后拎起桌边一只不大不小的白色纸袋,走到她跟前,将它递过来。 春早疑惑抬眼。 “我家里买了很多零食放这,”他语气自若:“一个人吃不完,分些给你。也谢谢你朋友的奶茶。”
有泡面事件在前,春早不是缺心眼,就没有推辞他的好意。 纸袋来到手里,沉甸甸的,分量超出预期。 她改双手提,道了声谢。 回到房间,春早拉开袋口看了看,里面装着一些散称的小面包、迷你盒装薯片饼干和肉脯,而且数量可观,快将袋子占满,男生零食都吃这些么,她又将纸袋拢好,不再拖延,拿上床尾的睡衣去到卫生间。 以往洗过澡,她都会把外穿衣物随手丢在脏衣篓里,从不多操一份心,反正妈妈会一并收拾清洗,但今天不一样,离开前,她特意将它们全部取出,认真叠好,抱在怀里带回卧室。 锁上门,如蒙大赦。 唇齿间遗留着牙膏的柠檬薄荷味,冰飕飕的,春早轻微嘶气,暗叹终于可以平心静气独处到天明。 她靠到床头,关灭大灯,只留一盏小台灯照明,而后摸出枕畔的手机和耳机,打开单机版消消乐,专心闯关,与世隔绝。 …… 确认门外完全安静,原也才从房间出来。 刚一迈入卫生间,就像踏进了甜果香满溢的热带雨林,他被缚足一秒,回身关上门。 尽管四周水雾氤氲,整个卫生间都被收拾得像是刚做过深度保洁。 无端地,原也勾起唇角,并保持了一会。 时候已不早,他速战速决淋浴完,套上T恤,又将换下来的衣裤一股脑扔盆里,端至高处,往里面加洗涤剂和自来水。 冷水倾泻而出,很快将雾蒙蒙的环境中和至清明。 原也单手撑台面,敛目,盯着翻涌的泡沫轻微走神。 忽的,男生目光一顿,转而拧关水龙头。 窄长的手埋入泡沫,拈了个东西出来。 一根女生的头发。 潮湿的关系,刚一脱离水面,它就柔软地黏绕在他骨骼分明的手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