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危机”这四个字，对于现场的经济学家而言，实在是有些惊悚。 而一场涉及到整个亚洲的金融危机，在经济学家眼中，就是像是被连环杀手追杀，哪怕躲在家里也会提心吊胆，睡觉都会被恶梦惊醒。 “李董事长，我们这是正是的讨论会，你可别开玩笑啊！”
有人开口说道。 “我知道这个结论是很难想象的，但我并没有开玩笑。”
李卫东一脸认真的表情，接着说道：“我先回到刚才陈秘书所说的三个问题吧。 第一个问题，泰国放弃固定汇率所造成的影响，目前所出现的状况就是泰铢贬值，这是短期的影响，也是在预期当中的事情。 长期的话，我的判断是泰国的金融体系会崩溃，从而导致整个国家出现经济危机，我预估泰国的经济将会倒退十年。”
李卫东的这个结论，再次引起了现场一些小声的讨论。 随后有人开口问道：“李董事长，只是泰铢贬值而已，虽然会对经济造成影响，但也不知道与让泰国经济一下子后退十年吧？那么泰国这些年的经济发展，岂不是全都打了水漂！”
李卫东立刻解释道：“货币贬值会引起一系列的连锁反应，首先就是债务的问题。泰国开放的金融政策，使得他们的银行体系和企业，存在着大量的外债。 而这些外债当中，只有一成是国债，其他都是私有部门举借，而当中又有一半，是短期债务。如果泰铢贬值，那么这些短期债务会面临怎样的风险，各位老师应该都很清楚。”
外债当然是以外币形式进行举债的，比如借美元或者日元。若是借泰铢的话，泰国央行直接印钱就是了。 既然借的时候是美元或者日元，那么还的时候也得用美元或者日元。 而泰铢贬值，也就意味着泰国需要偿还的金额增加。 比如借100美元，按照1比25的汇率，就是2500泰铢。后来泰铢贬值了，汇率变成了1比50，那么还100美元，就得花5000泰铢进行偿还。 在亚洲金融危机当中，泰铢贬值要超过一倍，这也就以泰国的外债直接增加了一倍。 单单增加外债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这些外债当中有一半都是短期债，也就是短期内偿还金额就会增加一倍。 借三十年多还一倍，和借三十天多还一倍，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状况。 几百亿短期债务突如其来的翻倍，是泰国无法解决的，结果就导致整个金融体系瞬间崩盘。 短期债务不仅仅是泰国的问题，也是整个东南亚的问题。 进入到九十年代以后，东南亚几个主要经济体，在短时间内被忽悠着开放了国内的金融行业，而没有按部就班的开放。 这种拔苗助长的政策，虽然让东南亚更容易获得资金，但也催生了大量的短期债务。 新兴市场容易出现短期投机者，这个道理其实很容易理解。 比如股票市场上，那些打新股的股民，肯定都是玩短期的，吃个涨停板就走人，只有那些业绩稳定的蓝筹股，才会有人长期持有。 在投资者看来，东南亚的新兴市场，就是刚上市的股票，所以大家都在玩短线，相关的债务也都是短期债务，利息高，追求短期回报率。 与之相比，美国这种成熟的大经济体，发行的国债动辄三十年，而且三十年的年利率也才二点多，却依旧有很多人大规模持有。这就是所谓业绩稳定的“蓝筹股”。 在场的都是经济学家，知道货币贬值对于短期外债的影响。 不过立刻有人开口说道；“短期外债其实也有很多方法可以解决的，比如可以提高还款利率，延长还款期限；再比如借新债还旧债。只要能撑过这一段债务危机，应该不至于让整个金融体系垮台，经济倒退十年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你说的很对，但这些方法，都需要钱来解决。也就是泰国需要一笔外来的资金，帮助他们化解债务上的危机，问题是这需要几百亿美金，谁出得起这个钱？”
李卫东开口问道。 “虽然几百亿美金是不少，但美国还是能出起的。”
那人接着说道。 “这是经济援助，不是投资。”
李卫东笑着说道。 周围的人纷纷点头，以大家对美国的了解，若是投资的话，里面有利可图，美国人或许愿意出钱。 可是经济援助这方面，美国人向来都是谦谦君子，动口不动手。 事实也是如此，亚洲金融危机在泰国引爆之后，中国援助了泰国20亿美元，而美国却没有给昔日的越战盟友任何帮助，反而要求泰国披露300亿美金的承付外汇款项。 那人则接着反驳道：“就算美国不出手，可还有日本呢！日本在泰国有不少的投资，丰田、本田这种大企业，都在泰国设厂，日本应该不会眼睁睁沿着泰国经济崩盘的。”
李卫东摇了摇头：“我的观点却恰恰相反，我认为面对泰国的债务危机，日本非但不会帮忙，还会落井下石，从泰国抽走资金！ 而一旦失去了日本的资金支持，泰国陷入经济危机也是必然的事情。几百亿美金的债务砸下来，以泰国的经济规模，真的会倒退十年！”
李卫东组织了一下思路，接着说道：“我之所以会做出这样判断，主要依据是日本自身的金融体系，也存在着问题。特别是日本的银行，正处于危机当中。 日本银行体系的危机，还要追溯到日本的房产泡沫。当年日本房地产泡沫破裂，便给日本银行体系造成的巨大的不良贷款问题，其中很多贷款最终都变成了坏账。 但是最近几年，日元一直在升值，日本银行业依靠着海外贷款，获得了巨大的收益，因此也掩盖了房地产造成的不良贷款问题。 日本银行业海外贷款的流入的市场就主要就是东南亚，而且其中大部分都是短期债务。当东南亚的金融市场遇到问题时，日本便无法继续再从海外获利。 如果海外贷款无法获利，日本必然会从海外抽回资金，以保证本国的资本率充足，否则日本的银行就会因为房地产泡沫的坏账而破产。 以泰国为例，本来就需要资金来渡过难关，如果日本抽回资金的话，那相当于是在泰国身上补了一刀，到时候泰国必然会陷入到经济危机当中。”
李卫东的这番话，再次引起了一片低声的讨论，不过这一次却没有反驳的声音。李卫东所说的虽然是推断，但全都符合经济运转的规律。 陈秘书对于经济学的了解没有那么深刻，他望向了旁边的司徒健，仿佛是在询问了李卫东说的怎么样。 司徒健立刻低声答道：“从经济学的角度分析，李卫东所说的这些，可能性是存在的。”
陈秘书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有了司徒健这句话，他就知道该如何向领导汇报了。 此时，黄立伟的教授开口说道；“李董事长，按照你的推断，日本也会受到严重影响？”
李卫东点了点头：“不光是日本，整个亚太地区的经济，都会因此受到眼中的冲击。因为日本在海外的投资，可不只是在泰国。 东南亚地区的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菲律宾、以及东北亚的韩国，都有日本的投资，也都面临着被日本抽回资金的风险。 虽然这些国家虽然没有像泰国那样完全开放自己的金融领域，但是他们的金融体系，或多或少也存在着与泰国相似的情况。比如固定汇率、高利率，或者短期外债。 当泰国的金融崩盘以后，很可能会引起连锁反应，从而影响到这些国家的金融体系，所以现在回到刚才陈秘书提的第三个问题。 要说泰国放弃固定汇率，会对亚洲和世界造成怎样的影响，我的结论就是，这会引爆一场亚洲的金融危机！”
…… 房地产的发展向来都是依赖于银行，房地产公司从银行借钱拿地盖房，然后房子卖出去在偿还贷款，这种类似于空手套白狼的手段，不光是中国房地产开发商在用，全世界的房地产开发商用的都是如此运作。 在这套运营机制下，房地产公司都是处于一种高负债的状态，对于房地产公司而言，他们最担心的不是房子卖不出去，而银行不肯继续发放贷款。 所以当日本房地产泡沫劈裂的时候，损失最大都不是房地产开发商，也不是房地产投资者，更不是普通民众，而是银行。 对于房地产开发商而言，本来就是借来的钱去开发房地产，房地产泡沫破灭，大不了就破产。房地产投资者也是如此，都是贷款炒房，实在不行就断供。 然而银行却是实实在在掏钱的那个人，房地产泡沫中所产生的所有损失，最终都会转嫁到银行身上。 日本房地产泡沫破灭，所产生的不良贷款，最终被银行承担，并且逐渐形成坏账。 以当时日本房地产的规模，泡沫破裂所产生的不良贷款，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经济体能够消化的了。 然而这些不良贷款并没有马上引爆日本的经济。 原因就是日本银行通过向海外发放贷款获利，抵消了不良贷款的压力。 由于当时日元的利息偏低，东南亚新兴市场的利息有比较高，所以投资者从日本抽出资本，投向东南亚，从事短期的套利，获得丰厚的利润。这个过程中，日本银行也是获利的。 而日本东京经济也一路高歌猛进，还在1995年达到了峰值，仿佛完全没有受到房地产泡沫破灭的影响。 当时的日本经济，并不依靠房地产驱动。 拉动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分别是投资、消费和出口。 房地产对经济的贡献，主要是投资，日本作为发达国家，在六七十年代就完成国内的基础建设，日本的经济早就不依靠投资驱动。 日本的消费站GDP的比重超过了六成，余下的则是靠出口和政府开支，投资对于日本经济的贡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有时候甚至还会拖经济成长的后腿。 对于日本这种发达国家而言，只要是消费和出口没有变化，经济就能稳得住。 因此在房地产泡沫破灭后，日本经济并没有萎缩，依旧维持了几年的高速增长。 有人可能会提出，日本房产泡沫后的经济增长，全靠日元升值。 但在统计学上，统计一个国家的经济增长率，是要按照本国货币计算的，并且还会排除掉通货膨胀的因素。 比如国家统计局公布经济数据时，都是用人民币提供数据，只有在跟外国进行数据比较时，才会换算成美元。 所以日元的升值，不影响用日元计算日本的经济增长率。从统计学的角度看，日本那几年的经济增长，是真实的。 日本的经济虽然在增长，但房地产泡沫破灭所带来的不良贷款，却没有办法消化掉，到了1995年的时候，日本银行系统已经出现了近六万亿日元的坏账，按照当时的汇率，要超过七千亿美金。 1995年的七千亿美金，足以让日本银行体系会爆发危机，但也是在1995年，日本发生了一件大事情，那就是阪神大地震。 地震过后，日元开始贬值，刺激了日本出口，日本的经济形势表面上一片大好，资金也开始流回到日本，日本的银行业因此缓了一口气。 阪神大地震所造成了日元贬值，刺激了日本的出口，使得日本经济在1995年达到了峰值。 经济学界普遍认为，日本经济正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日本政府也很自信的将消费税从3%提高到了5%。 以后世复盘的眼光看，日本这简直是谜之操作，不光是日本，亚洲金融危机中受伤害的国家也都是昏招不断。 然而这毕竟是事后诸葛亮的看法，以当时经济学家的分析，日本经济就是处于成长期，东南亚新兴市场也是局势一片大好，这时候提什么失落二十年，谁会相信！ 直到亚洲金融危机爆发以后，日本的银行问题终于爆发开来，1997年的11月份，日本出现了第一宗银行破产事件，原因就是房地产泡沫破灭所造成的坏账。 同行的破产，也使得其他银行警觉起来，他们加快从东南亚回收资金，而日本银行的撤贷，又制造了东南亚急剧信用紧锁，加剧了亚洲金融危机。 当年日本刺破了房地产泡沫，资本在日本国内找不到投资渠道，便只能向新兴市场转移，从而造就了所谓“亚洲四小虎”的经济成长。 然而也是房地产泡沫所造成的坏账，让日本抽回了海外资本，促使亚洲金融危机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亚洲金融危机的源头，实际上是日本，亚洲金融危机的爆发，索罗斯这种金融大鳄只是一针催化剂，最终的锅还得是日本背。 …… 李卫东提出了即将爆发亚洲金融危机的结论。 然而现场的经济学家，大多数人并不认同李卫东的观点。 泰国近几年经济虽然高速成长，但毕竟只是一个1800亿美金的经济体，其经济比重占亚洲经济的比例并不高。 区区一个泰国，调整一下货币政策，就会引爆一场亚洲金融危机，这也太小题大做了！ 而且泰国也没有什么不可替代的产业，泰国的死活，对于亚洲商品供应链也没有影响。 下一秒，好几个人站起身来，打算对李卫东发问，或者是反驳李卫东的观点。 那几个准备提问的，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同道中人，互相都愣了愣，随后开始谦让起来。 “刘教授，你先说吧！”
“吴院士，我看是你先站起来的，还是你先说吧！”
“我的动作比钱教授慢了一点，还是钱教授先说吧！”
李卫东看了看几人，要么是教授，要么是院士，全都是国内知名的经济学家。 一瞬之间，李卫东心中的自豪感拉满。 “这是要舌战群儒啊！我成了经济诸葛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