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班导任教以来最难用语言来形容的一次家访。 会客室依旧无比安静,夏油杰虽然还是站着,但仔细看,人其实已经僵住了。而染山遥抱着双臂靠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那叠作业本,看表情恨不得踹时间一脚,让时间倒流。班导左看一眼夏油杰,右看一眼染山遥,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对眼下的情况发表什么看法,憋了半天还是没憋出一句话。 人们的闲谈来得快,又因为同自己无关,去得也快。但对当事人来说,闲谈中的每一件事是不会云消雾散的,甚至可能会变成附骨之疽,躲藏在当事人背后漆黑的影子里,就这样伴随一生。 夏油杰父母的事情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葬礼都办完好多天,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这个年纪的小孩或许还无法深刻地体会死亡一词的意义,但不意味着就能轻松蒙混过关,因为总有一天会明白。现在这个阶段很重要,夏油杰的抚养更是个问题,本来班导以为夏油杰会被自己的长辈收养,可没想到,夏油杰的父母会选择将夏油杰托付给一个这么年轻的人。 不光年轻,从外表上看,脾气似乎也不太好。 这已经很神奇了,但是更神奇的还在后面,班导被两人给彻底搞得云里雾里,压根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因为不论染山遥是夏油杰的master还是妈妈,这两个答案都不太正常。 ……不对,岂止是不正常,是都很恐怖。 班导嘴唇动了动,下意识地看向夏油杰,想问个前因后果。正常情况下其实是该问大人的,但班导今天和染山遥第一次见面,还是更偏向于自己的学生:“夏油同学,他到底是……?”
夏油杰刚想回答父母离开了并把自己交给染山遥的事,这个问题最近已经被无数人问过,他早就已经熟练得根本不用思考,甚至都有些麻木了。不过这时,一直沉默的染山遥却忽然开口解释了:“是妈妈,也是master。”
“……” 班导:“?”
没等班导提出疑问,染山遥已经继续面无表情地破罐子破摔到底:“……我知道我长得不太像,但我真不是他爸爸,也不是他哥哥,也不是他叔叔伯伯。”
班导:“……” 等等,这是长得不太像的问题吗? 她的世界观摇摇欲坠,半晌才找回组织语言的能力:“染山先生,为什么您会是master……?”
染山遥沉默片刻,说:“之前您看到他在学英语,这是为他创造英文学习环境,培养语感。”
班导:“……” 这也行? 她艰难地消化了这个理由,顿了顿,问更费解的那个称呼:“那另一个?为什么您说您是夏油同学的妈妈?”
“……” 我也想知道我一个十七岁男高中生为什么会给人来当妈啊。 染山遥闭了闭眼睛,深深地觉得自己不是来玩游戏的,是特地跑来坐牢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狱。而且别人坐牢是受苦受难,他坐牢是受死。 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地回答道:“个人爱好,比较喜欢当妈。”
班导张口结舌:“…………” 会客室内第三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班导望向染山遥,只见这位哥现在拉着张死人脸瘫在沙发上,耳垂上的几个耳钉闪闪发光——酷得不能再酷了。没想到这样一个男人内心的爱好是想当妈,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还如此体贴地为孩子创造英语学习环境。想到这里,她看向染山遥的目光都带了点尊敬。 性别算什么!真男人就要勇敢说出自己的爱好!爱当妈怎么了! 夏油杰也一同看向染山遥,表情有一点讶异。他是小孩子,但他从来都不笨,知道染山遥刚才忽然出声替他打圆场是什么意思。夏油杰不用再对别人重复一遍自己被父母抛下的事实,也不用费劲地和别人解释自己的那点说不出口的心思,哪怕对象是他的班导。 事到如今,夏油杰终于确认——虽然染山遥看起来长得不是很热情,但染山遥真的是个好人啊,而且很温柔。 不过奇怪的是,老师为什么对染山遥当妈妈这件事反应这么大?当妈妈怎么了? 可不管其余两人望向染山遥的目光多么复杂,染山遥仍然保持着仰望天花板的姿势一动不动,全然无视,冷着的脸下是崩溃的心。他简直把这辈子所有的忍耐都用在此时此刻,才忍住没和这傻逼游戏同归于尽。 话都说出去了,现在他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反正等新手任务做完,看他怎么收拾这八岁小孩。 至此,夏油杰在染山遥心里的印象是彻底和省心的小孩无缘了。 过了会儿,班导意识到自己盯着染山遥的时间太长,讪讪地收回了敬佩的目光,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是来家访的。她看了夏油杰一眼,仔细地观察他的气色和神态,感觉夏油杰的状态比自己来之前要好,于是说道:“照理说,没请假不来上课是要按照旷课算的。”
染山遥蹙了下眉,夏油杰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身上披着的被单。 “不过夏油同学有特殊情况,这点能理解。”
班导深谙打一个棍子给一颗甜枣的道理,继续说:“但一直不来上课也是个问题,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不说别的,功课也要落下来不少,社团考勤也会有麻烦。”
“……” 班导:“我想问一下,夏油同学大概什么时候会回来上课?”
这确实是个问题,但染山遥现在连人都没带回家,说这事有点早。更何况,他往夏油杰那边瞥了一眼,果然见不省心的小孩又开始出来刷存在感了:“老师,我不回去上课,我要呆在家里做作业!”
“……” 他真是料事如神。 “夏油同学,”班导猜不出夏油杰的心思,只得问:“上课有同学和老师一起,这不好吗?”
夏油杰心里疯狂默念我不能当乖孩子,同时也有点愧疚,最终还是不想离开家的心占了上风。他深吸一口气,喊:“因为上课没办法写作业!我就要写作业!!没有人能拦着我写作业!!!”
班导:“……” 并且,似乎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夏油杰的声音比喊宝具名时还响,会客室的气氛一下子有点尴尬。染山遥啧了一声,问夏油杰:“你真的想在家里写作业?”
夏油杰对上染山遥的目光,有一瞬间的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语气坚定:“我就在家里,哪里都不去!”
这话说得意有所指。不过染山遥经历了好几次,现在已经进步了,能够不动声色地将脏话憋回去,在心里默念我是他妈我是他妈,成功扼制了自己动手的念头。 他转头看向班导,心平气和地:“那先帮他请一段时间的假,功课的话我会帮——” “不用!”
夏油杰瞬间意识到这是个让染山遥讨厌自己的机会,一边在心里和染山遥不停说对不起,一边毅然而然地站在了染山遥的对立面:“你肯定不会做我的作业,好多题目我都不会做!”
染山遥这个人,别的不说,胜负欲是很可怕的。为了御子柴実琴无意中的一句“我比染山快”,他甚至都能克服比珠穆朗玛峰还高的心理障碍,进游戏认真当妈。哪怕他看着真不像个好学生,可从小到大考试全是第一,拿第一还不够,还致力于拉出第二几十分。 他活了十七年,被质疑过很多东西,但从来没有被质疑过成绩。 染山遥瞬间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脏话脱口而出:“妈——” 等等。 不行。 现在发脾气就功亏一篑了。 前面都忍了,自己都说自己是妈了,还差这一回吗? 事实证明,能战胜胜负欲的只有胜负欲。染山遥想到游戏失败的后果,浑身一僵,立刻回过神,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洪荒之力,透支了下辈子、下下辈子的忍耐,成功硬生生地将脏话给憋了回去, 染山遥缓慢地转过头,望向夏油杰,一字一句格外清晰,语气也格外平静:“……妈妈肯定会做你的作业,” “……” 夏油杰幼小的心灵被深深地震撼了,这下是真的目瞪口呆了。 染山遥这都不生气的吗?但他生气自己好像也看不出来,因为他的脸色一直很臭……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可他既然说出这种话,也没有走人没有揍人甚至没有骂人…… 他脾气也太好了吧? 染山遥忍住了脏话,忍住了原地下线,忍住了把这游戏砸烂的冲动,可他最终偏偏没忍住那点胜负欲——他深吸一口气,问道:“不然,我们比一下做作业?”
夏油杰:“……” 夏油杰怀疑地看向染山遥,一时不能确定染山遥是不是在逞强——毕竟从前,他的爸爸都拿他试卷的附加题束手无策。他本来不想顺着染山遥的话,但忽地灵机一动,想到了别的主意:“如果你的分数比我低,那你就离开。”
染山遥干脆应下:“行。”
他心说你一个小学生居然看小觑我这个高中生,转头问班导:“您这应该有多的试卷吧?等下能帮忙算分计时吗?”
基本每个老师在复印试卷的时候,以防万一,都会多复印几份,班导包里当然有。问题是,当她在沙发边上坐下,看着一大一小在那奋笔疾书,忽然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不对啊?她不是来家访的吗?怎么来监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