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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后生下海(1 / 1)

黄思梅小心翼翼地瞄了蒙华香一眼,连忙用双手牢牢地托住桌底,唯恐她气急掀桌子。  东方琼剧团就是蒙华香的命根子,所有嫌弃、背叛东方剧团的人,都会进她的黑名单。  而跳出来的李东明这样做,最让蒙华香心寒:因为他三岁进戏团,从小蒙华香就把他当自己的小儿子。  东方琼剧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如遇到乞丐,或者是村里有人家养不活的小孩,就接到剧团来养,只为反哺社会,不见死亡。  蒙华香的母亲张璐金,出生于极度重男轻女岭高村。  出生后的张璐金挨饿受冻,全靠母亲护着,才没有一出手就被活活埋了。  可是在她三岁那年,奶奶把她抱到了山上扔下,只说了一句:“是活是死,全靠你的命!”

年幼的张璐金,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跟着奶奶狂奔下山,却怎么都跟不上奶奶的步伐,在山上哭得撕心裂肺,偶遇了上山练嗓的岭高琼剧团团长,团长二话不说,就把她抱回了团里养。  成年后,张璐金才明白,为什么剧团里常常让女生反串生角、为什么时不时剧团就来个三五岁的小女孩、为什么剧团从乐队到演员到文员几乎全是女人……  身处岭高的女人,都知道自己的命运,而岭高琼剧团的团长,以一己之力,收留了百来个被遗弃的女童。  淋过雨的人,总想为别人撑伞。  成年后,张璐金因为业务能力出众,接任了岭高琼剧团。  再后来,她带团杀伐四方,在海岛内扬名,却被岭高人所唾弃排挤,不得不转战东方,剧团被迫更名东方琼剧团。  再后来,她弃戏从军,带领剧团娘子军,大杀四方,成了“铁娘子”。  张璐金这一生,轰轰烈烈,跌宕起伏:她在长袖翻飞的舞台上,是英姿飒爽的“武旦”;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是英勇无畏的“铁娘子”;在其乐融融的剧团里,是众望所归的“老团长”……  而她给东方琼剧团的遗训里,有一条就是“不能见死不救”:一是收养被遗弃的婴童,二是遇到家里揭不开锅的、如对方有意愿可寄养到琼剧团。  甚至于,张璐金从未要求过,被收养的孩子,需要给琼剧团怎样的回报。  蒙华香之前收留了不少小孩,被问及同样的问题时,她都只能苦笑着摇头。  张璐金的原话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年,岭高琼剧团的团长虽不生我,但养了我大半生,却从未要求我回报,我凭什么要求别人回报?至于接管剧团,不是报恩,是承恩——没有剧团,我又哪儿来的活计?又哪儿来海外演出和接受各国领导接见的风光?哪儿来带领姐妹上战场保卫家乡的底气?孩子来,我们倒笈相迎;孩子走,我们鼓掌欢送便是!”

话虽如此,蒙华香总共收留了七八个孩子,几乎都是家里孩子太多,饭都吃不上两口的家庭送来的,唯独李东明,是真正的“乞儿”。  被捡到时,李东明正在和一只野狗打架抢一口吃食。他看上去不过三、四岁的样子,瘦得皮包骨,身上衣服只剩几缕布条,手脚和背后都长了脓疮。  蒙华香救下他后,问了许久,爸妈是谁、家住哪里,全都说不清楚,就连海岛话,都讲得磕磕巴巴。  再后来,蒙华香十里八乡去巡演,总带着他,想帮他找到家人。  这么多年过去,家人没找到,但蒙华香俨然把他当成了小儿子养。  张沈年因为要接管琼剧团,错失了上大学的机会,懊悔不已,蒙华香也有心栽培李东明,让他接棒哥哥考大学。  无奈李东明自己无心向学,就连高中,都是蒙华香找了门路,才让他读完。  琼剧团里,如果问蒙华香待谁最好,几乎所有人都会说,是李东明。  蒙华香连母亲不让外传的“璐金唱腔”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他。所以,谁想脱离琼剧团,黄思梅都觉得没问题,唯独李东明,黄思梅有些担心婆婆心理上接受不了。  尤其是今天这样阖家欢乐的场合,李东明突兀地提出改行下海,的确不应该。  让黄思梅意外的是,蒙华香并没有暴跳如雷。  蒙华香淡淡地放下茶杯,淡淡地环视了一圈后,垂下眼帘:“还有没有和阿明一样,想下海的?”

见大家纷纷缄口不语,蒙华香长长叹了一声:“哎!我人是老了,但是心不老,我也和你们一样,心中豪情壮志气冲云霄!只是我们的梦想,不一样。”

诚如琼剧唱的,悲喜自渡,他人难悟。  蒙华香全心全意地想守护东方琼剧团,年轻人却一心想去市场经济大潮里做弄潮儿。  经过张沈年下海摆摊、黄思梅开荒、经营茶楼,蒙华香渐渐地也想开了:时代抛弃你的时候,招呼都不会打一声。  这些年轻人如果和她一样,只想守着剧团,不思进取,未必真的好。  刚好借着李东明的这个由头,蒙华香缓缓道:“你们如果和我一样,想让老祖宗留下来的文化精髓发扬光大,那就留下来,我们守着东方琼剧团,守着琼剧;如果你们想下海摆摊,我也不拦着,可以自由改行。”

说完这句话,蒙华香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落寞地望着茶楼窄仄的唱台,脸上是苦楚的无奈:“这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你们可以更勇敢。”

因为丈夫早逝,蒙华香这一生,把剧团牢牢捏在手里,哪怕是公家转私人承包制,也没能打倒她的豪情壮志。  儿子下海、媳妇改行,她内心的信仰却从未崩塌,她坚信,总有一日,琼剧会守得云开见月明,重新迎来蓬勃的生机。  就是不知道,她还能不能盼到那一日的到来。  对儿子儿媳,蒙华香内心多少有些歉疚:她从未问过他们的职业梦想,只是理所当然地觉得他们自小练童子功,就该像自己一样,一辈子把琼剧唱好:“你们的祖奶奶张璐金,台上温婉柔弱演花旦,台下英武扛枪上战场。阿年和思梅,你们只要记住,不管做哪一行,都不能把琼剧忘了就好!”

说完,蒙华香转身回房,只留一室静谧,让大家自己去想。  有了她的放行,剧团几个小后生都动了心思:别的不说,张沈年每次回来,身上笔挺的衬衣,可比的确良褂子要好看。虽说如今剧团开荒、办茶楼,看起来也红红火火,可是男子汉大丈夫,哪个不想像古惑仔一样,走遍江湖霸气闯荡?  张沈年看着眼前几张诚挚的面孔,有些犯难:“思梅,你看……”  黄思梅咬了一口莲蓉月饼笑道:“阿妈都开了金口,你就带他们去吧!”

东方琼剧团和其他剧团不一样,团员多数都是内部培养,从小到大,大家吃住都在一块没分开,彼此就像亲人一样。  黄思梅为了婆婆无法远行,却赞同让这些后生仔出去外面看看。  毕竟,张沈年口中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这些后生仔每次听张沈年说起,个个眼睛亮晶晶。  经过认真思索,张沈年带了李东明、黄东华和林娇娇三人去三亚。  黄思梅牵着张文轩,抱着张文倩,把他们送到了火车站。  候车厅里,卖粽、卖bua的叫卖不绝于耳。  林娇娇自豪地拍了拍自己的大布袋:“我们带的可是东方茶楼粽子和椰子bua,味道那是顶呱呱!外面,买不到!”

张文倩咽了咽口水:“味道,顶呱呱!”

大人们被她奶声奶气的馋样逗得哈哈大笑,羞得小姑娘把头埋到了妈妈的怀里:“阿姐,我要吃棕、吃bua!”

黄思梅拍着她的背轻声哄着:“好好好!回家就吃好不好?”

张文轩小大人似的站在一旁,故作深沉地问父亲:“阿爸,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张沈年揉了揉儿子的板寸小脑袋:“过年的时候阿爸就回来了。”

听到爸爸要这么久才能回来,张文轩和张文倩整齐划一地垂下脑袋,瞬间变得蔫蔫起来。  对他们而言,父亲回来的日子总是快乐而短暂,还没分开,他们已经在数着日子盼着他回来。  张沈年看着一双儿女失望的模样,心口也闷闷的不痛快。  在东方,年节很重:中秋、过年初一十五得举家团圆守岁;三月清明、七月中元节得回家祭祖;端午得返家包粽子、带五色线、艾草洗龙浴。  但是,忙于摆摊的张沈年,常常会因为生意的问题,经常赶不回来。  这一次回来,张沈年才发现,自己错过孩子许多成长阶段。  临进站台前,张沈年暗暗下决心,以后逢年过节都要回家。  *  送走张沈年一行,黄思梅又开始忙碌起来。  剧团少了三个能独立演出的好苗子,黄思梅和蒙华香不得不再挑人培养。  黎锦工作室的工作,也开始变得忙碌起来。  钟梨花带着俄贤岭的一众姐妹,又是兴奋又是心酸:“我们的奶奶妈妈那一辈,个个都是织黎锦的能手,到了我们这一代,村里会织黎锦的人,掰手指就能数出来,以后我们的孩子,估计都没人会织黎锦了……”  看着钟梨花脸上落寞和欣慰交集的神色,黄思梅感同身受:黎锦和琼剧一样,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应该被发扬光大。  传统的黎锦以棉线为主,辅以麻线、丝线和金银线交织而成。  它的经线一般采用的是缬染法,也就是扎染法,在一个扎线架子上先编好经线,再在经线的基础上用纱线扎结。  手动染色之后,拆去结扎的纱线,就会呈现蓝地白花的图案,然后织进彩色纬线。  东方茶楼后院新建的竹屋里,黎锦纺织的传统工具一字排开:黎锦常规采用木制手摇轧花机、手搓去籽十字棍、脚踏纺纱机和织布机等工具。染料则选用山区野生或家种植物的原材料,这些植物制成的染料,色泽鲜艳,不易褪色。完美融合了织、染、绣技术的黎锦成品,图案精美生动、色泽鲜亮夺目。  织娘们加了工作室,只当是让东方茶楼做个中介,如今看到,她们每个人都被分配了一个小隔间,不但按照钟梨花的要求配备了各色机杼工具和彩线,隔间还单独做了一张小竹床,黄思梅说她们长期蹲坐弓背伤身体,做一会,可以躺一会休息。  黎锦工作室渐入佳境,黄思梅送去三亚的几批黎锦成品,王云飞反馈都很好,很快就销售一空。  这让黄思梅得到了极大的鼓舞,钟梨花和织娘们也喜上眉梢。  为此,黄思梅准备筹建黎锦染房:“未来咱们做黎锦,肯定是要走一体化的路线,现在把染房建好还能直接用,一举两得,多好!”

是呀!多好!  钟梨花和一众织娘,眼泪汪汪,重重地点头承诺:“梅姐,您放心!我们一定把黎锦织好!让俄贤村的黎锦走进城市、走出海外!”

双面绣最难的是正反两面要相辅相成、又要交相辉映,钟梨花的手法,已然出神入化,下针如有神助,彩线穿梭间,便呈现一帧又一帧唯美的图案。  黄思梅咬牙苦学,竟也学得了几分精髓,再传授给基础扎实的九位织娘,效果意外地好。如今黎锦工作室里,日日琼剧中板声声,和隔壁幼儿园“啊哦咦呜呃”此起彼伏,成了东方琼剧团另一道靓丽的风景。  织娘们巧手夺天工,织就的服装,就连蒙华香看了,都连连称赞:“老祖宗传下来的,都是宝啊!我们的琼剧,我们的黎锦,都是好东西哇!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宝贝才能大放异彩?”

黄思梅垂下眼帘,不敢搭腔。  蒙华香的愿望是美好的,但是现实是残酷的:东方琼剧团原本每日巡演的折子戏,从早中晚三场、缩减成早晚两场,现在就只剩下午间人流稀少的时刻演一段。  木阁楼如今,整日响彻着录音机磁带的流行乐曲,蒙华香痛斥,说靡靡之音有如罂栗蛊惑人心,却怎么也阻挡不住时代车轮的滚滚前进。  她怎么都没想到,哪怕是宣传车引流,招来了人,这茶喝久了,大家的心还是变了,居然还是要抛弃传统琼剧,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折子戏演出频率大大降低,加上黄思梅还惦记开荒,分身乏术,团里新担纲的生角、旦角,演出频频出错,每隔几天就会被蒙华香骂哭一次。  黄思梅知道他们已经志不在此,却又无能为力:他们从小跟着剧团东奔西跑,所学本领仅此一项,又不肯像李东明那几位一样敢出去闯,就连双面绣的黎锦,他们也看不上,口口声声说男子汉大丈夫不做女人手活。  黄思梅万分无奈,只能让他们温水煮青蛙一样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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