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太久没有调动面部神经, 这个笑很轻微,但是还是被舒棠捕捉到了。
如果说人鱼大部分的时候,像是一具诡谲而美丽的苍白神像的话, 那么这一个轻微的弧度, 就好像神像活了过来,突然间有了人性。 这个“人”也瞬间鲜活生动了起来。 而且那沙哑含糊的笑声,竟然有种别样的动人。 她脑袋空空地看着漂亮的人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有点窘迫地想要把脑袋缩回来, 但是, 人鱼冰冷的手指却轻轻地托住了她的下巴,一个轻轻的动作,就阻止了她的后退。 舒棠屏住了呼吸。 修长的手指,轻轻地、试探着地触碰她, 人鱼专注地盯着她, 长长的睫毛垂下,仿佛是在用自己的冰冷手心,感受她的温暖的体温。 安静的堡垒里面, 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最后, 人鱼若无其事地松开了舒棠—— 拿走了她的泡面。 最后舒棠也没有吃上泡面。 因为她直接把泡面这回事给忘了。 她梦游一般地回到了笼子里的床上, 一直到人鱼用鱼尾将她圈住。 她睡前看了看人鱼漂亮的侧脸, 心想:哎呀,笑得怪好看的。 她把小毯子盖上,心想:声音也怪好听的。 …… 荒野求生, 第二天。 早上起床, 今天刷牙的人变成了两只。 一左一右, 一大一小。 舒棠很惊奇地转头看人鱼,人鱼也低头看她。 然后他们用同样的频率、同样的姿势一比一刷牙。 洗脸的时候,舒棠够不着,于是下意识道:“小玫瑰,帮我递一下毛巾!”拿着毛巾敷在脸上,好一会儿,舒棠突然间“咦”了一声。 她转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听懂了。 …… 因为意识到了自己和人鱼可能短时间没法出去了,舒棠开始了对这座堡垒进行探索。 昨天,她已经确认了饮用水、生活用水的供应设备没有问题,但是南岛市的天气变化比较大,在五月前,温度仍然可能会降到零度左右,那个时候舒棠带来的防护服和一床小毯子就明显不够用了。 所以,舒棠决定去翻翻看这里有没有什么物资。 一楼也被她转得差不多了,于是舒棠就开始探索二楼。 除了他们住的那间房间外,这里还有非常多房间,但是全都是上锁的。 舒棠让人鱼帮她打开了门锁,竟然找到了一间仓库! 这里的灰尘非常大,仿佛十年没有人打开过了。 舒棠打开门窗通风后,借着透进来的阳光,开始翻找。 舒棠找到了几床被子,还有一个很舒服的大床垫。都是全新的真空包装。她甚至还找到了米黄色的一箱子窗帘,也没有拆塑封。 这个仓库,很像是刚刚搬到新家准备布置购入,但是却被主人遗忘在了这里十年。 毕竟,十年前的祝延踏入禁区后,清醒的时间就很少了——而这里没有别的主人,自然也不会有人记得把东西拿出来、把这个空荡荡的地方布置得像是一个家。 舒棠十分惊喜,因为这些东西都保存得很好,就算是年代久远,拆了用也还是干净的。这样子,如果降温了,也完全不用担心在这里的生活了。 舒棠指着东西,一样样地告诉旁边的人鱼:这是个床垫、那个是被子。 舒棠从洗漱的时候就隐约发现,只要她告诉了人鱼是什么后,下一次舒棠让“他”帮她拿东西的时候,“他”就可以准确地拿到舒棠要的东西。 舒棠记在了心上,为了确认这一点,她整整一个早上都在不停地使唤人鱼。 什么搬垫子、晒被子,全都交给了人鱼; 舒棠则揣着手手跟在高大的人鱼身后偷懒,在使唤人鱼的时候,把他的反应都记了下来。 舒棠的测试很快就得到了结果—— 比方说盘子、杯子、毯子,这些东西,人鱼都能很准确地帮她拿到; 但是如果是舒棠没有在他面前提到过的窗帘、碟子,人鱼就很难明白她的意思; 而且舒棠要是说得太快,又是很多名词的话,人鱼就会停下来看着她。 坐在沙滩上晒被子的时候,舒棠看向了旁边把她圈住闭着眼睛晒太阳的人鱼,掏出了那本《蓝色小玫瑰观察记录》,开始写写画画。 这短短的时间里,他的身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认识人鱼的第一天,舒棠想要去拿那本病历本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那时候人鱼听不懂她的话、也很难理解她的意思。 那时候,“他”身上的非人感是非常重的。“他”能够表达的情绪非常少,和舒棠沟通交流的方式几乎没有,像是一只藏在黑暗里的怪物。 舒棠突然间意识到,这些变化发生的来源—— 是沟通和交流。 人鱼的学习能力非常强,看一遍、听一遍就能记住;但是人鱼一直在01区,从未和其他人相处过,自然也没有学习的对象。 而这短短两天的相处里,舒棠能够明显感觉到“他”的情绪更加丰富了,和她的沟通也更加顺畅了。 比方说从前,人鱼是很难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只能抓住她朝着她嘶;但是现在,“他”已经可以用眼神、动作,准确传达“交出泡面”的意思了。 甚至还会笑了。 她转头看向了晒着太阳的人鱼,突然间觉得这条鱼现在显得有点“懒洋洋”的。这种悠闲的感觉,是和初见时那个只会躲在黑暗里的人鱼身上绝对不会出现的。 而一切的变化,是因为舒棠这两天都在他的身边。 人鱼在和她的相处当中,学习怎么去当一个“人”。 舒棠立马感觉自己责任重大。 人鱼能够理解很大一部分的动词,比方说舒棠说“拿”,人鱼就会给她递东西;舒棠说“拎”,人鱼就会顺手把舒棠给拎起来。 但是名词,除了舒棠教过的,大部分都听不懂。 于是,接下来,舒棠不再坐在沙滩上玩沙子,而是兴致勃勃地开始和人鱼聊天,教他一些很简单的名词。 舒棠和人鱼解释什么是“工作”。 人鱼很快就理解了:工作就是捕猎。 而人鱼经常听见舒棠无数次抱怨过这个词,显然是不喜欢的。 舒棠不喜欢工作=舒棠不喜欢捕猎=经常饿肚子=饿到吃垃圾 人鱼甩了甩鱼尾: 而“他”,非常擅长捕猎、也喜欢捕猎。 人鱼先是不赞同地看了看舒棠,紧接着甩了甩鱼尾,朝着她嘶了嘶。 舒棠没懂“他”的意思。 舒棠继续和人鱼解释什么是“实习生” 人鱼理解了: 一种数量巨大、捕猎不到什么食物,食物链最底端的存在。 人鱼:浮游生物。 舒棠又兴致勃勃地和人鱼解释什么是她最爱的“摸鱼” ——这个不用解释。 人鱼歪头,鱼尾就放到了舒棠的手边。 舒棠:“……” 舒棠伸手摸了一下:很丝滑,有点凉凉,很好摸。 舒棠于是开始了快乐地摸鱼。 下午,他们又去大楼的电梯处转了一圈,果然没电,舒棠唉声叹气一番,被人鱼抓走吃晚饭去了。 另:舒棠发现方便面在今天不幸过期。 又另:人鱼为了不让她吃垃圾,抓了十分新鲜的三文鱼作为补偿。 夜里,他们终于铺上了床垫,盖上了有着太阳香气的被子。 舒棠在床上打滚,被人鱼抓回来,幸福地入睡。 * 荒野求生,第三天。 睡到中午。 玩沙子。 见到一只路过的螃蟹。 被夹。 大声呼唤人鱼。 抓走煲汤。 再次昏睡。 醒过来,深感自己堕落、浪费时间。 人鱼甩着鱼尾歪头:什么是“堕落”,什么是浪费时间? 很快,人鱼就知道了。 因为舒棠又开始快乐地堆沙子了。 舒棠有点担心,但不多。而且担心的念头经常一冒出来,就被突然间飞来的海鸥、一个突如其来的海浪分散了注意力。 她上一次这么放松的时候还是高三毕业那年的暑假,因为考上了华大,在家躺着看电视,幻想着大学的生活,那是一个舒棠时时怀念的,悠闲、快乐、充满期待的夏天。 而现在,她无所事事,没人救也就没压力,只能躺在沙滩上感受着海水的潮汐。 聊天对象是一条鱼,因为对方不会说话,社交压力等于无。 还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毕竟,说什么都不会被反驳。 舒棠心想:这不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咸鱼生活么? …… 但,人一放松,就容易降低警惕。 这几天,舒棠按照每天的剂量,往人鱼的碗里下药。 她白天的时候给人鱼做了一次复查,发现各项数值都渐渐地稳定了下来,可见上一次精神力暴动带来的影响在慢慢地消退。 精神力暴动的治疗方式一般都是两种,药物控制和精神力疏导。 一方面,药物缓解神经痛,减轻病人的痛苦,治标; 一方面精神力疏导,治本。 精神力暴动带来的强烈神经痛,像是尖锐的针在脑子里钻,这也是为什么大部分人精神力暴动的时候会丧失神志、无法思考。 舒棠感觉到人鱼能够越来越多地理解她的话,大概是神经痛也在缓解的缘故。 舒棠感觉到了很大的鼓舞。 然而,意外发生了。 今天,舒棠潜入厨房、偷偷给人鱼下药的时候,动作太大,不小心撞到了故意扭头看向窗外给她作案机会的人鱼。 这一撞,人鱼下意识地低头,就撞上了舒棠鬼鬼祟祟的下药现场。 舒棠:“……” 人鱼:“……” 舒棠非常尴尬,解释说:“这是给你开的药,对身体很好的。”
高大的人鱼盯着舒棠看了一会儿。 舒棠很是心虚,而且第一次感觉到人鱼的漆黑的眸子会给人一种很大的压力—— 尤其是很难从这双眼睛里面看出到底是什么情绪的时候。 舒棠心中越发惴惴不安起来: “他”不会以为她给“他”下药吧?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如果不是这个误会,人鱼不会一直试探舒棠的态度。 不过,说实话,人鱼并不在乎下药这件事,“他”更在乎这件事背后代表的含义。如果舒棠愿意留下来,吃一些药片对于人鱼而言也无所谓。 本来,人鱼只会装作不知道。 但是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乌龙? 人鱼转过了视线,本来想要装作无事发生,但是舒棠一直频频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人鱼终于低下了头,看向了舒棠。 神奇地,舒棠竟然从人鱼的脸上看出了“似笑非笑”这种复杂的感觉。 突然间,人鱼动了。 “他”从厨房的柜子里,拿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 ——是那天燕市来的专家们身上掉下来的,舒棠和人鱼去看电梯的时候在路上捡回来切鱼的。 人鱼看了看她,把匕首递给了舒棠。 舒棠惴惴不安,不敢接。 见舒棠不拿,人鱼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将匕首转了个方向—— 朝着自己的腹部扎进去。 舒棠:!!! 她还没有来得及大惊失色,就看见了匕首,它弯了。 物理意义上的那种弯了。 舒棠:“……” 人鱼抬眸看着她。 然后伸出手,将那把弯掉的匕首,慢吞吞地抓在了手中。 只听见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他”修长苍白的大手中,匕首像是纸片一样,被揉成了一块铁团。 然后,人鱼十分随意地松开了这铁团,视线转向了舒棠。 舒棠下意识地后退。 人鱼一步步逼近她、凑近了她。 舒棠有点腿软。 她正在绞尽脑汁想要怎么解释的时候,人鱼已经把她逼到了桌角。 人鱼漆黑的眸子盯着她,一只手搭在了她的旁边。 仅仅是逼近,整个人的阴影就笼罩住了舒棠。 她很紧张看了“他”一眼。 人鱼垂下了眸子,一伸手,将舒棠放在桌子上的药片拿了过来。 舒棠不明所以。 却看见了人鱼安静地、当着她的面—— 把药主动给吃了。 而且人鱼吃下药片的时候、咀嚼的时候,是垂着眸子、死死盯着她的。 舒棠:“……” 她咽了一口口水,感觉毛都要炸开了。 然而,吃完后,人鱼若无其事地起身。 移开了视线,转过去,把团成一团的刀重新拆开。 开始切三文鱼。 ——仿佛根本没把这件事当回事。 舒棠呆呆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这种行为,就很像是恐怖片当中,拿着一张符作为救命稻草的小炮灰,信心满满以为自己可以封印厉鬼,结果厉鬼不仅接过她的符,还当场给她折个纸飞机。 炮灰:“……” 炮灰舒棠应该被吓疯的,但是回过神来后—— 等等,误以为她要下毒谋害“他”后,“他”为什么是这个态度? 舒棠:他是不是瞧不起我? 要知道猫科动物速度快、爪子尖利,冷不丁偷袭一下,还是很凶猛的;而且她是个治疗师,随便搞点药,完全可以毒傻十条他这样的鱼! 炮灰没有被吓疯,她甚至还钻过去,想要和那只厉鬼理论一番。 但是正在切三文鱼的人鱼看了她一眼,单手就把来碍事的小猫提溜了起来,往旁边一放。 舒棠:“……” 本来,这个误会十分严重,一不小心就会酿成血案。 但是万幸,矛盾没有激化,甚至在“误以为她要谋害他”的前提下,这条凶残的人鱼仍然没有改变对舒棠的态度。 晚饭,舒棠甚至还吃到了人鱼切的三文鱼。 多以德报怨的一条好鱼啊。 但是舒棠越想越不来劲。 本来事情应该就这么过去了,但是莫名其妙地就变成了—— 舒棠夜里开始在饭桌上和人鱼聊起一些急诊科流传的恐怖医疗事故。 她讲的那件医疗事故,很像是21世纪的恐怖故事:猫脸老太太。 据说那个病人吃错药后就发生了污染物一般的变异。 她提溜起来了自己的耳朵,模仿变异者诡异的尖耳朵;还呲出了两颗虎牙,表现对方的利齿;十分绘声绘色。 人鱼没听懂那一大串的陌生的名词,但是听懂了舒棠在威胁“他”。 人鱼安静地注视着她,灯光晦暗,她也就没有看见人鱼常年面无表情的脸上,嘴角那一点点弧度。 在舒棠终于停下喝水的时候,人鱼还体贴地给她递上了水。 费力表演了半天的舒棠:“……” 炮灰企图威胁恐吓,未果。 她吃完晚饭就跑了出去,越想越气,在沙滩上捡贝壳不肯回去。 决定今天夜里再也不搭理那条鱼了。 夜风当中,海水还有残留的余温。 人鱼一贯是不说话的,在舒棠的身后慢悠悠地跟着她。 舒棠忍住了开口的欲望。 两个人安静地走着。 气氛僵硬。 直到—— 路过一只螃蟹。 被夹。 “小玫瑰!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