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头戴七梁额花冠、身穿绯罗宽袖袍、颔下花白胡须的辽官答道:“这几日深秋骤寒,我家娘娘凤体欠安,是以委派在下前来与童太师重议两家和好之事,赵将军可听明白了么?”
赵得胜一看,回答他问话的是辽国宰相左企弓。这左企弓身材不大,但却目露精光,令人不敢逼视。童太师是一品大员,左企弓亦是一品大员,萧太后虽说未到,但派出左企弓到此,虽与她自己同来到底有所区别,但由他代表大辽朝廷与童太师共议大事,那是绝然挑不出瑕疵来的。 赵得胜忙躬身说道:“哦,原来如此,萧娘娘既然凤体欠安,由左丞相代劳也是一般。只是请列位大人在此稍微等候,由在下入内向我家太师略做禀报!”
说着,赵得胜略一拱手,然后一路飞跑着径奔方丈室旁的客舍而去。 一眨眼的功夫,赵得胜便又跑了回来,向一众辽官说道:“我家太师有请列位大人,但请所随侍卫弟兄们在此暂候。”
左企弓冷笑了一声,说道:“这天开寺里里外外都是你大宋的兵马,在我们大辽的疆土上,可以说是展尽了军威。几个小小的侍卫,难道还竟入了童太师的法眼不成?”
赵得胜闻听此话,大黑脸上显出了几分尴尬,微微笑道:“左丞相言之差矣,这并不是童太师的意思,而是末将的主意。末将跟随童太师涉国远来,身上肩负着护卫太师周全的重任,因此不敢有丝毫马虎。既然左丞相如此说,那末将再有所坚持,反倒显得见外了。”
说罢,赵得胜满脸堆笑地把身子向旁边一侧,单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左企弓和辽国将官人等,便带着一众侍卫,在宋朝将官的引领下,径朝方丈室旁的客舍走去。 左企弓等进入了客舍之中,童贯立身相迎,双方拱手寒暄,然后分宾主落座。左企弓笑道:“久仰童太师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之下,太师风采犹胜传言,左某人得一睹金面,实是三生有幸啊!呵呵呵……” 童贯自谦道:“左丞相如此说,真真是愧煞老夫了。操劳国事,度日如年,十余年来不得一刻闲暇,哪里还谈得上风采二字,能为我朝圣主道君皇帝分得片许愁劳,亦可老怀大慰,其余诸事皆不在所虑之内也。”
“是啊,”左企弓捋了捋颔下胡须,说道:“我等为人臣子者,须时时刻刻把为主上分忧,当做立身行事的第一等本分。即如今日,我左某人离京至此,太师更是涉国远来,你我一心之所系,亦全在为主上分忧二字而已。”
左企弓话锋一转,接着说道:“只是我朝太后有请太师驾临我大辽疆土,太后本欲亲来会晤太师,只因凤体欠安,不克远行,故而差左某人一行,代替凤驾来此一晤太师金面。 再者,太师以及随员人等,涉国远来,我大辽君臣本应一尽地主之谊,先于太师到这天开寺中,妥善布置迎请事宜为是,不想反让太师早到一步,替我君臣内外打点。尤其不可饶恕的是,我等既已迟来,又劳太师安排一众将官列队迎请,我等即便脸皮再厚,也实在是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童贯见左企弓逐渐语带机锋,不禁哈哈一笑道:“左丞相如此说,倒令童某人无地自容了呀。自得到萧娘娘传信,知道此番所谋者甚大,童某人不敢一刻耽搁,即刻安排人马启程,星夜前来,较丞相早到得一时三刻,又何足道哉? 再者,童某人既受我朝圣主道君皇帝重托,统帅一十五万大军北上,肩负着收复燕云故土的重任,故童某这本来微不足道的七尺之躯,时下乃是为君为社稷的有用之身,又岂敢不自爱惜? 以此多带了些士卒兵将,一来是为大辽专注用兵于金人,对辖下匪患疏于剿抚,童某人怕有什么闪失,出于本人安危考虑,也只好增加扈从以自重了。此外,听说金人用兵,一向神出鬼没,金人铁骑已攻到了居庸关与喜峰口外。刻下,我朝对金人难分敌友,对他们,童某人也是不得不防的。”
听他口气,带了这许多士卒兵将,竟不是为防备大辽而来,倒是因为大辽境内的匪患和金人了。 “太师此言差矣,”左企弓呵呵一笑,说道:“你们南朝与金人不是早有盟约么,要南北共同出兵,夹击我大辽,事成之后金人占有山后诸州,你大宋占有山前诸州么?既然有此盟约,怎么能说是难分敌友呢?”
童贯闻言,也不加否认地说道:“左丞相之言不假,本朝与金人确有盟约之事,但与丞相所说,稍有出入。我朝与金人相约共同与大辽争锋,事成之后,我朝要取回石晋时候割出去的山前山后所有十六州之地,并且还包括在那之前刘仁恭割让出去的营平栾三州疆土。”
“是么?”
左企弓满脸惊奇地说道:“如此说来,那左某人从金人处所打听来的消息,与太师所说可太过出入了。”
其实按照金国与宋朝最初的盟约,两国共同出兵攻击大辽,金国为主,宋朝为辅,金国负责收拾长城以北的辽国本土,宋朝负责进攻本属汉家的燕云十六州故地,取胜后便由宋朝将十六州之地取回。 但后来的战局发展却呈现出了一边倒的态势,宋朝十五万大军在童贯的指挥下渡过白沟河,侵入辽境,但接连被耶律大石、萧幹、郭药师等辽将打得落花流水,最后又被迫退回到了白沟河边界以南,可谓是寸土未复。也将宋军兵将的无能展现得淋漓尽致。 金军则势如破竹,不仅攻占了长城以北的辽国大部,而且还接连攻下了本应由宋军取回的山后武州、新州、云州、朔州等山后诸州。 这样一来,宋金两国就面临着一个极其现实的问题,即宋朝依靠自身的能力无法收回的燕云十六州,如果由金军全部拿下,金人还会不会按照最初的约定吐出来还给宋朝。 也就是说,盟约只是明确了两家的分工,但各自的活儿还得自己来干。重活儿累活儿基本上全都由金人包去了,而且干得相当出色,小活儿轻活儿宋人干不了,但又不能不干,假如金人出手帮忙把这点儿小活儿拿下了,干出来的这活儿算是谁的? 此时,金国内部已经有声音反对当初与宋朝的盟约了,主张摆脱盟约的束缚,燕云十六州谁先拿下便归谁所有,至少已经拿下的以云州大同府为中心的山后诸州,是断然不能再还给宋人的。 至于以燕京为中心的山前诸州,能不能落入宋人囊中,那还得看他们自己的本事了。如果他们没那个能耐,燕京诸州也应由大金军拿下,寸土不给宋人。 历史,把大宋推到了一个极其尴尬的风口浪尖上:被金兵打得已经仅剩一口气的辽国,居然成了宋军无法逾越的障碍。 这时候,萧太后向宋人伸出了橄榄枝,作为宋朝负责对辽国作战的河北宣抚大使太师童贯,也寄希望于不战而屈人之兵,因此,才有了今天天开寺的这场会晤。 童贯咳嗽了一声,眼望着窗外说道:“出入不出入的,就先不要去管它了。咱们既然来了,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左企弓道:“其实亮话,在下一直都想说,就怕太师听了之后不以为然罢了。”
“左丞相那就无妨再说说看啊。”
就在这时,萧迪保、张梦阳和暖儿每人用茶盘端着几杯茶水送入了客舍里来,按照人头,每人一杯,放在双方大员座旁的茶几上。 然后,三个人并没有退出,而是站到了左企弓等一众辽国文武官员的身后。左企弓等自然认出了其中一个是萧迪保,另外两个虽然面生,但不用说也是自己人,因此人人默不作声。 大宋一方的随员及侍卫人等,大都着意倾听两位重量级人物的对话,对这三个看似身份低贱的寺中头陀,并未予以太多关注,因而这三个头陀模样的人,竟尔堂而皇之的羼入了这么一个重要场合里。 只听左企弓说道:“我等此行的目的,太后已经在送达给太师的信件里说得明明白白,金人乃是虎狼之国,既能不利于大辽,也能不利于大宋。 假如以金人铁骑之威,与太师会猎于河南河北,太师觉得手下的一十五万大军,能有几分胜算呢?”
童贯阴沉着脸答道:“金人铁骑虽说强悍,能以几万人马在护步达岗把大辽的七十万番汉大军打得大败亏输,可未见得就天下无敌了。 老夫手下十五万军兵人数不多,可都是征讨西疆平定寇乱的百战雄师,别说不可能,假如真的跟金人遭遇,不一定就能蹈了护步达岗的覆辙。”
护步达岗之战堪称金辽之间的一场具有决战意义的较量,金军以少胜多,一举击溃了七十万辽军主力,从此掌握了对辽作战的主动。此仗对金人来说是荣耀,对辽人来说可谓是刻骨铭心的耻辱。因之童贯此刻提了出来,用以羞辱在场的左企弓等辽国文武官员。 左企弓冷笑了一声说:“可是太师的百战雄师,渡过了白沟河侵入了我大辽疆土,几个月下来,像是没有取得什么像样的战果吧。”
童贯脸色微觉有些异样,但仍厚着脸皮狡辩道:“你懂什么,那只是我让种师道和辛兴宗派出的小股部队进行的试探而已,我主力大军一到,焉能容你等存活到今日。”
左企弓笑道:“童太师,我们今日既然坐到了一起,互相之间,其实用不着这么意气用事。我刚刚说了,金人乃是虎狼之国,为了交结这样的虎狼之国,而弃宋辽之间百余年来的兄弟之盟,诚为道君皇帝,为大宋朝廷所不取。 我今天当着两国有识之士把话撂在这儿:假如大辽真的会被金人所灭的话,那么下一个面临亡国覆宗之险的,不是西夏,更不是远在天南的大理,而恰恰就是就是与我大辽唇齿相依的大宋。”
童贯闻听此言,虽然心中一动,但表面上仍不以为然地说:“哦,是么?请道其详。”
张梦阳所站的位置在辽方一侧稍后,与几个侍卫杂在一起。对他们的口舌之争不感兴趣。他看了看身边离他最近之人,是跟随左企弓等人而来的一个年轻侍卫。 此人较自己个头儿稍矮,顶盔掼甲,面色白皙,眉目清秀,单看脸庞极是清秀俊朗,年纪大约也就在二十六七岁上下。 张梦阳忍不住朝此人多看了几眼,不由得冒出了个古怪的念头:这位兵哥,假如是个女子的话,定然也是个极美丽的女子。 旁边的这侍卫看他一双眼睛直往自己身上睃,脸上映出了不满之色,朝他斜睨过来的眼神里似乎有些恚怒,轻声斥道:“看什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