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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点烛密谈(1 / 1)

当晚,正月的寒风之中,下了一夜冬雪,满目之间,是我从未见过的凄凉。西窗白,纷纷凉月,一院丁香雪。冷风之中,那漫天的飞雪,一直飘到天边见了鱼肚白,方才止了。元月十七,昭沁公主归去的第一天。按照大魏宫廷葬序,今日要为公主更上葬衣,并给公主修仪描容,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做,但都要赶在午时前完毕,不能耽误。因为午时极阳,按照典制,要将正仪后的昭沁公主抱上那灵床之上,是为停瞻之礼,直至明日正午。上午,雪虽然停了,但天色仍是阴沉,且十分的寒冷。母妃今日面色憔悴,想是昨夜根本无心安睡吧。早膳时,她心怀丧女之痛,只是草草吃了几口早膳便去了灵殿。我陪着她走了一路。灵殿里,母妃跪在灵前的蒲团上,执着经书,一遍又一遍地念诵着经文,茳蓠说,母妃是在为前往轮回的昭沁妹妹超度祈福。似乎只有这样做,母妃心中那番难过才能好受一些。茳蓠还悄悄和我说,我的那位幼时夭折的皇兄去世时,母妃也曾是这样,诵了数日的经文。皇礼司的人在灵殿忙前忙后。我在那些忙碌的宫人身边看着这一切的顺利进行,需要什么,我就去帮一把,尽我自己最后的一些心意和力气,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希望能送一送昭沁妹妹,让她能一路走好。在灵殿里,母妃跪在蒲团上,伤痛的背影惹人心疼。好几次,我都不自觉地想,若妹妹下辈子投胎,一定不要再入宫闱,哪怕去一个平凡的家庭,只要她能够平安一生,就是圆满。这宫闱的美好,只是看似的金碧辉煌罢了。一切准备停当,正是午时。公主被宫人们抱上那一方冰冷的灵床。此刻,昭沁公主的贴身衣服被皇记司换成了白色的内衬,头戴金制大魏玲珑凤冠,内着棉衣棉裤,最外面是一件光彩夺目的珍珠团蝶百花凤尾裙袍。就在这时……“对不起,对不起!昭沁妹妹!皇兄对不起你!皇兄来迟了!”

是太子哥哥快步闯进灵殿,扑通一声跪在了昭沁妹妹的灵前。他的额上还挂着些许汗珠。“昭沁妹妹,你怎就这样去了!为什么不等等皇兄来见你最后一面!”

太子跪在蒲团上,涕泗横流,痛苦地唤着昭沁妹妹。跪了一会儿,他挣扎着起身,想去那灵床之前,用手去再碰一碰那个机灵逗人的小脸。“太子殿下!”

旁边的两三个宫人想去拉住他,却都被太子用力推开,那几人险些摔倒。“滚开!”

他低吼着,似是怕声音太大会吵到我正在诵经的母妃,活像一只被囚进笼中的累的声嘶力竭的兽,“都给我滚!滚啊!”

太子似是在努力克制着自己胸口那几欲窜出的哀痛,嘴角勾起了几声冷到了极点的笑:“真是荒唐!亲妹妹被人不明不白地毒害,难道我,堂堂大魏太子,她的长兄,就连在最后一刻,再去碰一碰她的脸,记住自己亲妹妹最后的样子,都要你们阻拦不成!我看谁敢拦我!”

宫人们被呵斥得怕了,忙都退去一旁。我站在一旁,紧紧压抑着悲伤,但那痛彻心扉的感觉,仍逼得眼泪从眼角溢出,沿着面庞径自流下。我仿佛刹那之间失去了控制它们的能力,唯一能控制的就是那涌上咽喉的哽咽。太子那暴戾之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涂了名为泪水的苦毒,在我被悲意浸泡了一夜的心口一寸一寸地凌迟。我努力想要平息这难以规避的伤感,在一瞬间复燃。在渐渐湿润的视野里,灵殿的每一分空气都在被撕扯着,在撕扯之间,支离破碎着。我没有想到,从小骄傲到大的太子哥哥,往日里喜欢笑话弟弟妹妹的太子哥哥,本心之中,竟如此地爱着昭沁妹妹。望着太子哥哥跪地痛哭的模样,我心底生出了好些歉意和愧疚。平日里,可能,错怪太子哥哥的,太多了。虽然太子哥哥常笑我和皇兄们不如他,虽然他确实有些骄傲自满,甚至偶尔还有点蛮不讲理,虽然他昨天未能到场,但他身为太子,想必是有极其重要的事情在身,实在脱不开。我并没有怪他未至之意。今日,他是第一个来到灵殿停瞻之礼看望昭沁公主的人。用丝帕拭了拭泪,我来到太子身旁,跪在蒲团上,望向抽泣着的太子,平了平心情,以尽可能平和的语气道:“太子哥哥,琳琅知道,你和琳琅一样为昭沁妹妹的死而痛心,难过。但是,太子哥哥,琳琅相信,昭沁妹妹看到我们如此,一定会很难过的。我想,妹妹最不愿见到的,该是爱她入骨的亲人们为她悲痛欲绝吧。”

“皇妹,”太子望向我,又转头看向昭沁妹妹的方向,眼圈很红,语气透着自责:“我做为未来能够继承父皇之位的人,竟连自己还没有满月的皇妹的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见到。你看,我是一个很差劲的哥哥吧。”

“皇兄,昨日你没有来得及赶到,并不是出于你的本意,对么?”

太子歉意道:“昨日确有要事在身,皇兄我实在脱不开身,等终于抽空之时,已经是方才了。”

“既然不是本意,那琳琅觉得,皇兄便不要这般责怪自己了,不要说什么很差劲之类的话贬低自己。琳琅理解的,想必所有人都能够理解的,皇兄是当朝的太子,必然会需要参与许多事情,脱不开身实在是很正常的。”

“可是……”“皇兄,除了杀人凶手、律法规制和普天神佛之外,没有什么能够随意决定命运和生死。太子哥哥,你是今日第一个来灵前瞻望的,已经做得很好了。”

“真的么,琳琅?你当真是这样想的?”

“是的,皇兄。”

太子闻言,望着我的眼神中略过片刻的喜悦,转瞬,却升起愧疚:“皇妹,素日里我总是嘲笑你,却没想到皇妹你竟如此通情达理,如此善解人意。”

他低头,突然一抬袖子,向我作揖道,“皇妹,往日种种,皆是皇兄的错。日后,我定会好好照顾皇妹,还望皇妹能够不计前嫌。”

“皇兄,可是戏言?”

我勉强笑了笑。气氛太过悲伤和严肃,我想要调侃一下。但私心里,我其实很是相信他能够做到。“怎会?皇兄我可是当朝太子,当然是说到做到,君无戏言。”

他抬起头,眼神明亮,饱含着我从未见过的认真和笃定,“皇妹和怡妃娘娘如有需要我帮助之处,我必会鼎力相助。”

说罢,太子伸出手,轻轻放在我的双肩之上,手心坚定而温暖,惹人顿感安心。父皇说的没错,太子李昱朗虽然表面稍有顽劣骄纵,但本性确是个心怀天下苍生社稷的朗朗少年。“那皇妹便承蒙皇兄有心关照了。”

我感激道。下午,太子走后,隋锦柯、二皇子、三皇子也相继前来灵殿,瞻探了昭沁妹妹。隋锦柯没有像太子一般大声呼唤昭沁妹妹的名字,她一直在蒲团上跪着,哭了好久好久。我与隋锦柯相识已经十多年,好像从未见过她为了何事哭得这般伤情,但也几乎不记得她有轻松自在地笑过。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晚上,月明星稀,寒风微拂。母妃在灵殿断断续续跪了一日。见天色不早,便唤我陪她回到枫翠宫。回到宫里,和母妃只是简单用了些饭食。梳洗一番之后,便到了该回寝殿的时辰。连翘和彩雀送我回到寝殿,我吩咐了她们前去休息,大家都忙了一日,也该是累了。二人辞别离去后,我关上门,回头望去,偌大的寝殿静了下来,点点烛影之中,只剩下我一个人。忙到半个时辰之前的我,此刻全身都疲惫得紧,拖着身子慢慢走到床前,爬上床去,合着眼努力放空自己的思绪。许久,却无奈怎也睡不着,便索性从床上坐起。一瞬间,心底不知为何竟期待起木狸的到来,仿佛只有他来过,我今夜才能够安睡。便就这样坐着,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窗外,枫翠宫里的灯火一点点地淡了下去,最后只剩下我殿中的那几点烛光摇曳。我从手边拿了一件暖袍披上,下床灭掉了几点仍在燃着的烛,只留下床前金楠小案上的那一盏。我又坐回榻上,痴痴愣愣地望着微微光亮的眼前。不知不觉间,那纷繁扰人的一切,那些白日体会过的各种情绪,仿佛被黑暗渐渐拖去远方。四下静谧,只剩烛火燃烧时不时发出的微弱声响。正当我望着黑暗之处发呆时,窗外闪过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轻盈矫健,轻轻打开一扇窗,从窗口跳入殿中,没有激起一丝声响。他看向我这边,烛光里,那身影微微一顿,转身关好方才打开的窗,向我走了过来。借着床前那微弱的灯火,我将那渐渐走近影子看的真真切切。那玄袍的面具少年单膝跪在我的床前:“公主殿下恕罪,木狸,来迟了。”

我忙下床扶起他:“快起来吧,木狸。我不是说过么,只有你我二人时,不必拘礼。今夜这般寒冷,为何你却非要前来?”

他浑身上下冒着寒气,惹得我轻轻咳了一下。木狸忙拉我去床前,道:“公主殿下,快去床上暖一暖,不必担心木狸。区区寒风罢了,木狸扛得住。公主贵体可不能有恙啊。”

看着我钻进被子,木狸才放心下来。“臣今夜前来,不是求什么。只是……”他话说了一半,有些吞吞吐吐。“可是遇了什么难处?尽管说就好。”

我柔声道。“并非遇到了难处。殿下不必为微臣担心。”

烛光里,木狸抬起头,“臣今夜前来,是想让公主殿下放心,昭沁公主一案,臣会尽全力助殿下查清凶手。无论殿下命臣去做何事,臣必遵命!哪怕会违抗尉卫司,或被颜令长责罚,臣也不悔。”

一番话,竟说的我心底顿起暖意。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原来,他一直以暗卫的身份关心着我身边发生的一切,原来,他对昭沁妹妹的死也耿耿于怀。木狸这番言语,倒显得我方才的种种担心好是多余,甚至显得有些可笑。某个瞬息,好希望他就是我的某一个皇兄,好希望我们能够是一家人,若能那般,我和他见面便不必如此辛苦他遮遮掩掩了。然而,现实冷酷,他是暗卫,我是公主,且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一切,都注定了如上诸愿,此生不能偿。“既然尉卫司增派了暗卫于宫中巡查,那,这一日过去,可有发现?”

我期待地问,却见木狸无奈地摇了摇头。“公主,为了查清此案,尉卫司的颜令长奉命派出了多于往日的暗卫人手,甚至将最为佼佼的那些暗卫都悉数派出,其决心可见一斑。往日若有此类案件,往往一日之内便已能寻得很多线索,可是这一次却未能找到能够破案的蛛丝马迹。可见这凶手对宫中环境甚是熟悉,且心思缜密异常。”

床边案上的烛火微微摇曳着,失望和迷茫在沉默之中飘升,在微弱的光里蔓延。突然,木狸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微微抬头似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我望向他时,他却又低下头去。“怎么了,木狸?可是方才突然想到了什么?”

木狸闻言,还是犹豫了一番,方道:“公主殿下,臣有一个猜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那臣便斗胆一猜了。”

他终于抬起头,那狐狸面具在烛光里越发清晰:“公主殿下,有没有一种可能,投毒之人既然对宫中环境了如指掌,那对枫翠宫应该也是颇为熟悉。会不会是公主和怡妃娘娘素日里交好之人?或是十分相熟的人。”

“交好……相熟……”我一怔,细细回想了一会儿,不敢置信地望向他,惊道:“木狸,你该不会,是在怀疑隋锦柯吧?”

我万分的不信,和我亲密非常的隋锦柯,虽然平日里相对于我而言是少言寡语的,但怎会有如此恶毒的心思?烛光虽弱,但我仍看的真切,眼前木狸点了点头,“荒唐!甚是荒唐!怎么可能是她所为!”

怕声音惹起他人注意,我压低了声音,却还是十分震惊,忍不住拍了一下手边的瓷枕,只听得空荡荡的黑暗里,轻轻地闷响了一声。“公主殿下息怒,臣并非戏言。”

木狸严肃地说:“虽然尚未找到证据,但有一事,公主怕是不知。当年,彤絮花正是隋勇将军征战北朔凯旋带回的战利品。陛下封赏隋将军征战有功,将他从原来的卫将军提拔到了如今的大将军之位。另外,那次封赏时,元景山中一处土地也被陛下赏给了将军,后来,将军便于元景山中立了个园子,种了些花花草草。”

这些宫外的事情,朝堂发生的事情,我确实一无所知,也无从得知。“你的意思是,元景山的那个园子里种植了彤絮花?然后隋将军又曾暗中将花给了宫里的隋锦柯?”

木狸又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怎么会这样?隋将军可是大魏之功臣,隋锦柯是功臣之女,依此二人之品格,怎会动杀害公主之心?“可是,仅凭这件事便去怀疑隋锦柯,未免鲁莽了吧。”

我不敢置信,对木狸道:“且说若真如你所猜测,隋将军又怎会往宫中送如此剧毒?那锦柯又缘何会想要杀掉昭沁公主?她和我的母妃,还有我,交情都很深,其用情用心是真挚的,可全然不是装模作样能够做到的程度啊。”

“殿下,臣今夜所言,也只是臣的一番猜测,其中虚实尚且不知。至于那彤絮花是否被隋锦柯藏在宫中,臣会择个时机去一趟隋锦柯的住处,此种事情一探便知,公主殿下不必担心。早一日证明今夜你我这般猜测的对错,才能早一日抓住毒害昭沁公主的真凶。公主,您难道不希望那贼人被捉拿么?”

“可是,木狸,锦柯和太后住在同一宫院之中,那里都是一等一的侍卫。你虽是暗卫,有些功夫在身,但若闯入,仍有很大可能被人捉拿啊。无论何人,擅闯太后宫院可都难逃死罪!”

我厉声道。这可不是儿戏,这是能要人性命的罪过!就为了助我找寻凶手,木狸便要冒如此巨大的风险。我若准了,木狸万一丧命怎么办?那我此生便会失了这最是知我懂我的挚友!“公主……”“不行,木狸,什么都不要说了,你不能去!”

“殿下!”

木狸单膝跪地,低头坚定地道:“公主殿下,和昭沁公主相比,臣的这条命,不足挂齿。”

“不,木狸,不是的。”

我忍不住下床走向他,“木狸,知道你在做什么傻事么!”

我抓起木狸的手,拼命地说着,“木狸!我不值得你为我送命!知道吗!你是我最珍惜的朋友!我不允许你这样死掉!”

“可是,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木狸问道。“一定会有的!”

我搀起他,“木狸,快快起来。侦案虽然急切,但不要冲动!今夜,我们就好好想想,一定有更好的办法。”

半晌……我脑中灵光一闪,低声说道,“木狸,这样可好?我毕竟是公主,出入太后宫院没有人会前来阻拦。最近几日,我去向太后请安,定会遇到隋锦柯,到时,我寻一个理由去她寝殿探查一番,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倒是可行之策。”

木狸道,“那,臣到时照应公主殿下,如有不测也能相互照顾。公主意下如何?”

“可以。不过,木狸,你万万要护好自己,小心为上!”

我担心地说。“放心吧,公主殿下。”

说着,他从玄色夜袍里掏出一只陶笛,递到我的手中道:“臣记得,殿下您会吹陶笛,不妨你我二人以此为号,若殿下需要木狸,吹之为信,木狸定会来助。”

“如此甚好。”

话音刚落,却听窗外似有巡夜的宫人路过。“也不早了,公主今夜好好休息吧。”

木狸与我道别,在黑暗里藏了身形。不久,待那巡夜的宫人远去,黑暗中,只听得一瞬风声,不多时,四下又静了下来。木狸,想必已经离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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