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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艺术家(1 / 1)

  元宵次日早上, 钟弥起不来。

  酒店窗帘闭合,室内开着柔和的灯,难辨昼夜, 但她侧躺在枕头上捧手机刷朋友圈, 先是浏览完胡葭荔昨天的约会九宫格,点了一个赞,又去看靳月的深夜小作文。

  屏幕一角显示当前时间。

  她知道外头天已经亮了。

  沈弗峥洗漱完,高大身躯背对着床,站在镜前穿衣,钟弥从镜中窥见他垂眼系衬衣纽扣的动作, 眸半敛, 映出眼下灰影,指骨修长,慢条斯理打理着自己。

  面孔上,神清气爽之余, 有种偷情/事后餍足的漠然。

  他右边未被遮盖的肩颈皮肤上有一片抓咬红痕, 艺术家趴床边,远远欣赏自己昨夜的杰作。

  倏然,他眼皮一掀, 往前瞧, 钟弥隔着镜子被人盯住, 先顿了下, 随即大大方方耸肩做了一个小表情,转身过去。

  所以她错失机会,不知道沈弗峥看她的眼神, 与刚刚的她有类似感觉——艺术家欣赏自己的杰作。

  若有不同, 大概钟弥是天马行空的抽象主义, 而他是苛求细节的写实画派。

  扣完衬衣的最后一粒纽扣,沈弗峥调整袖口让腕骨舒服,对着镜子,往左偏头,衣领缝隙里,细看还是露出一点红。

  不是吻痕,是被咬的。

  这点半藏半露的痕迹,社交距离下看不出来,沈弗峥也没再管,折身走去床边,坐下俯身,手指半探进温热枕被间,去托钟弥侧脸,示意她翻身来面对自己。

  他手上有洗漱留下的清冷香气,掌温却很热,动作柔柔捏她的脸,声音从钟弥背后传来:“真不起来跟我一起?”

  钟弥豁然翻身,一双乌玉眸子盯住他。

  像是看不懂他,又不好随意乱猜他的意思。

  他要去看望外公,邀自己一起是试探吗?是不介意外公知情?还是沈先生本事已然大到百无禁忌,不怕任何人知情?

  可钟弥有顾忌。

  恋爱是她自己的,想怎么谈怎么谈,她不愿意事情复杂化,只想把聚散掌握在自己手里。

  沈弗峥瞧着床头橘灯下的一张小脸,觉得自己快要惹怒一只有起床气的小猫,用指腹蹭蹭她柔软的眼皮,哄着:“好了好了,不去,你继续睡吧。”

  脚步声随着关门响离开,留下房间内的安静,却没有让钟弥的心思静下来。

  昨晚回酒店的第二场,在浴室。

  钟弥那时刚洗完澡,穿着酒店浴袍,头发还没吹干,听到浴室门响,便轻声问着:“是谁给你打电话啊?”

  他这样的人,长时间关机联系不上,也挺吓人的。

  沈弗峥没说话,从身后将钟弥拥住。

  她头发拨到一侧还没完全吹干,后颈还有潮湿的碎发黏在雪白颈根,那不是吻,他闭眼,只将唇落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印着,像久冻之人抱住活物在汲取温暖。

  钟弥觉得奇怪,将吹风机放下,试图转过来看他表情。

  他手臂钳得太紧,小幅度摩擦起了火。

  他从后进来,钟弥手心撑在镜子上,站不住,他搭着她的手背十指相扣,以这个姿势,将钟弥钉在半起雾气的镜子前。

  “以前和别人有没有这样?”

  钟弥要把之前在庙街夸他的那句大人有大量收回,沈老板问这样的话,太纯情。可这场景与纯情无关,钟弥无意偏了偏脖子,摇头说没有。

  肩上浴袍滑落,让出最大幅的雪肌留白,随后挥毫泼墨,如梅印记细密蔓延,画中梅傲然盛放,等人采撷。

  “那你呢?”

  他侧脸贴着钟弥耳际,呼吸里热气也随话音拂来:“没有,我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是你难以想象的别扭,我人生里所有的关系都是不真实,不健康的。”

  钟弥几乎站不住,声音变调,断断续续地问:“那,后来,那后来好了吗?”

  某一瞬,触到极限。

  钟弥镜面上的手指在他掌心之下猛然蜷缩,留几道细细指印,瞳光涣散如烟花,眼前弥留一阵热雾,视线不清明,听觉反而清晰了。

  “好不了了,弥弥。”

  过了许久,他这样说。

  这个男人在她面前流露过弱态,用声音,用神情,她虽难招架,但自知半真半假。

  唯独那一刻,他的脸埋在她里,看不清表情,全然一副掠夺姿态。

  她却第一次觉得,他的身体里真有脆弱的一部分,以凶烈触达灵魂,似坚冰坠泡温水,被她酸软感知。

  不是你来我往的试探招架。

  是像什么老旧又不为人知的东西放进她手心,他在一时情热里暴露,希望她能承托。

  那样的沈弗峥,让钟弥隔夜想起,都仍然觉得像梦一样虚幻。

  可脖颈间的痕迹又确确实实。

  没等他再回来,钟弥草草洗漱,就收拾东西回了家。

  回家倒头继续睡。

  近午饭时间,淑敏姨上楼喊她吃饭,她被子蒙头说很困不想吃,门关上还听到淑敏姨在和章女士纳闷:“昨天跟朋友出去玩什么了,这么累。”

  之后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床头手机响起,钟弥半梦半醒之间接听,电话里,沈弗峥问她跟他要不要一起回京市,她说得在州市再过两天。

  晚上她去丰宁巷外公那里吃饭,书房未收的棋局,昭示某人白天来过。

  她想起一件事问蒲伯:“外公是不是有一副很贵的棋?”

  蒲伯翻出来。

  钟弥捻起一颗黑子放置灯下,灯影透出幽湖一样的浓碧。

  “是墨翠。”

蒲伯说。

  “黑白子一共三百多颗都是最好的玉,成色水头几乎都一致,这是真的有价无市,再有钱,也做不出来第二副了。”

  连棋盒都是雕花的金丝楠,旁边放着一个抽口系绳的云锦纹的小布袋。

  钟弥问:“这又是什么?”

  蒲伯就笑了:“你说是什么?我的弥弥小姐,你小时候学棋摔碎的那十多颗子。”

  “啊?”

钟弥肉痛的表情真真实实,“碎了十多颗吗?我怎么这么败家啊,这得多少钱?”

  蒲伯笑着摇头:“这就算不清了。”

  “这么贵的东西,赶紧收起来吧。”

钟弥摆摆手,又明知故问:“这个东西是谁送的啊?”

  蒲伯答着:“那位京市的沈四公子,送礼那会儿好像才刚出国留学。对了,今早他还来瞧了你外公,陪你外公吃完饭,下午才走的。”

  钟弥装作上一次见这人不是在床上负距离,而是夏末好天,外公院子里与他点到为止握手,礼貌地互通姓名。

  “哦,是那个送兰花的啊。”

  她将好奇的尺度拿捏得很好,随口问着:“为什么这个人送的礼都这么贵,外公却肯收啊?别人来送东西,外公不都不收的吗?”

  “有些礼,收了,自己不安心,有些礼,不收,别人会不安心,你外公年纪大了,礼不礼的都无所谓了,求个安心罢了。”

  钟弥正想问那个会不安心的“别人”是指谁?是送礼来的沈弗峥,还是沈弗峥所代表的人?

  他能代表谁?

  他爷爷吗,外公云淡风轻提及的昔年故交,沈弗峥口中视外公为此生挚友已经退位的大人物?

  话没来得及问,外公进了屋子,看到那副棋问:“怎么今天有兴趣把这东西翻出来了?”

  蒲伯看了钟弥一眼,笑说:“可能是想到自己小时候闯祸了吧。”

  钟弥挽着外公胳膊,装乖说:“外公,从小你就教我写字画画,学了这么多年,我现在却一样傍身的本事也没有。”

  外公面露欣慰道:“我们弥弥是长大了,学会谦虚了,小时候还不是这么个说法儿,小时候还敢跟人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现在就是一样傍身本事没有了?”

  “我那是年纪小,胡说的嘛。”

  “不是胡说。”

外公摸摸她的头发,“外公今早还跟人夸你呢,顶聪明的,学什么一点就会,就是一样不好——三心二意,不肯用心钻研。”

  今早?那就是跟沈弗峥夸的自己?

  钟弥神情微微一变,还没来得及摆听训的态度,外公又夸她,话语却意味深长。

  “你这样也好。”

  “人啊,一旦费心钻研什么,就会被什么困住,不自由,不开心。”

  外公是看着她说这句话的,钟弥却有种直觉,这感慨由另一个人而生。

  他是那个被困住,不自由,不开心的。

  钟弥脑子里闪过一瞬音像,脱离情/欲,只闻叹息。

  “好不了了,弥弥。”

  之后有关沈弗峥的画面便不受控的浮现脑海,钟弥垂下眼睫,捧起茶杯,微涩的茶汤刚沾湿唇沿,在极短时间里,她想到一个合适的问题来切入。

  “蒲伯刚刚说,今早那位京市的沈四公子来看您,我忽然想起来,他暑假来州市,帮过我的忙,我给他和他的朋友当过导游,嗯……这位沈先生写的字,居然和我一样,外公,你不是说,只在他启蒙的时候教过他吗?怎么会那么像呢?”

  外公神思浮远,面容平和地说:“家里找人特意教的。”

  钟弥声音虚虚的:“他……那么喜欢外公吗?”

  “这就说不准了,”外公一笑,“没准是厌恶。小时候叫你学你表姐文静些,你都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当场耍脾气。那些肯学的,也未必是愿意的。”

  “他厌恶外公吗?不可能,他很尊敬外公。”

  钟弥着急说话,被外公察觉出一丝端倪,拿眼打量着她:“你倒像是很了解他了?”

  钟弥心里想着,该了解的,都一丝不/挂了解过了,难以了解的,也不能一时强求,嘴上却笑笑说:“猜的嘛,如果他是很不堪的人,外公根本不会让他来看望,更不会留他吃饭。外公最会装病了,身体不适这四个字往外一丢,闭门谢客,就是大罗神仙也飞不进这个院子里。”

  外公心情很好,同她笑着:“也不是回回都装,人年纪大了,身体总有垮的一天,是真不好了,也不是装的。”

  钟弥听不得这样的话。

  “干嘛啊,我们过年才刚碰完杯说要长命百岁,耍赖啊?”

  外公正失笑,一副拿外孙女没办法的头疼表情。

  蒲伯端着冒热气的小炒进来,刚听见爷孙俩对话,把菜摆桌上,叹着气劝外公:“我都说了,您千万别再在这小祖宗面前说自己身体不行了!她哪儿听得了这个,待会一生气,不跟人说话,窝一肚子火,连晚饭都不吃了,哄都哄不好。”

  “好了好了,不耍赖。”

  外公立马哄她。

  这话又叫她想起沈弗峥。

  他时而和外公截然不同,时而和外公是真的很像,像得不着痕迹,连哄她的语气都同样温和又透着纵容。

  钟弥在家待了两天,收拾东西回了京市。她没跟沈弗峥说,好像他们都不习惯事无巨细地跟对方汇报行踪。

  从高铁站打车回了小区。

  一个多月没回来,钟弥下车,第一眼还没察觉,快走到小区门口,她才拖着行李箱折返一截路,料峭春风里蹙着眼,看向熟悉的咖啡店门口。

  换了一张不熟悉的店牌。

  原来的黑绿配色换成了金棕,小清新变高级感。

  她纳闷地走近过去,玻璃门从里被人推开,围着员工围裙的女服务生走出来,还是钟弥眼熟的那张脸,笑着跟钟弥说了句欢迎光临。

  “你们店换装修了?”

  “对的,简单换了一下,内部还是老样子。”

  钟弥不解:“之前不也挺新的吗?”

  女服务生也一知半解:“好像是年前老板把店盘给别人了,新老板说一切照旧,连我们三个服务生都没有换,只加了薪水,可能换店牌就是简单意思一下,新店新开始吧。”

  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萌生。

  如春笋出土,突兀又坚定。

  钟弥视线从自己之前常坐的靠窗座位移回来,那种不可思议在她心间无限放大,她咽了咽喉咙问:“能问一下,新老板,姓什么吗?”

  女服务员想了想:“好像新老板没来过唉,他只派人过来跟我们打过招呼,说一切照旧,姓什么,好像不太记得了。”

  钟弥试图给她提示:“是姓沈,或者是双木林?”

  女服务员费劲思索着,摇摇头:“肯定不是,不是沈,也不是林,不是那种常见的姓,我记得那个姓我还是第一次见,可是我一下忘了。”

  她冲钟弥笑笑,叫她稍等,自己再度拉开玻璃门,往里喊同事。

  “我们那个新老板姓什么来着?”

  钟弥站在店门口,室内充沛的暖气涌出来,她站在半冷半暖的交界处,清晰听见玻璃门里传来的声音。

  短短两个字。

  “姓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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