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白霜城原先还是银城时,曾扩过两次城。一次是在城外北郊发现了银矿;另一次则是将沧河纳入城中,并修建了几处漕运码头,使得运输矿石的时间大大缩短,成本亦降低了许多。 如此一来,白霜城的格局便远比普通城池更为阔大,在大宋治下时,便有“雄城”之号。也因此,莽泰率部从城东出发至城西,还是颇需要些时间的,且他们亦非急行,而是只以比平常稍快的速度推进,仿佛并不着急。 于是,这只“宋军”在西门左近盘桓至今已有一刻之久,附近宋人民户几近屠戮一空,死伤者无数,斩首亦达三百余级。 这些首级皆为青壮男子,老幼妇孺则并不在此列。 “老爷,人头差不多凑齐了。”
一名传令卒飞跑过满是尸首的长街,向达昌安禀报道。 达昌安点头示意明白,挥退了他。 戌正已过,火光将半条街照得通亮,狂风急涌、阴云压城,隐约可见那云层后闪烁的电光。 看起来要下大雨了。 达昌安扫了扫皮甲上的血迹,将斩马刀横放于鞍前,不知第几次回头看向了城门。 西门犹自洞开,由他最信重的两队亲卫把守,见此情形,站在高处观望的的旗官立时打出了“无事”的旗语。 达昌安心绪稍宁,复又转首望向前方犹如火海的坊市,足跟向鞍袋轻踢了一下,袋中金锭与银块相击,发出了悦耳的轻吟。 他铜盔下的脸立时现出笑来,可这欢喜却并不能涤去心底不安。不知何故,他总得有事要发生。 依照约定,他只需在城西佯攻一阵子,便会有人放烟火为号,而他则会率领这支“宋军”原路退回,做出劫掠一番后便即收兵的假相。 之后,他会率部急行至东城门外,与右帅布禄什的大军汇合。 坦白讲,布禄什能够同时拿下东门与西门,这其实是超出了达昌安的预期的,而他也是在闻知此事之后,才终于下定决心反出左军,归顺右军大营。 他不想再受那狼小崽子的鸟气,且也敏锐地察觉到,莽泰对他们这些老营人已然不大看重了,而待到新军起势,只怕他这样的老人会更受冷落。 现在多好。只要过了今晚,这些宋人首级便皆会变成“宋军”首级,达昌安就能上报军功了。 斩首三百级,这功劳可不算小,至少能把他这个领甲的虚衔往上再升个一整级。 至于莽泰并固德那小崽子,布禄什也早就想好了对付他们的法子。 原先达昌安还想弄死几个莽泰的亲信,将他们的脑袋安在宋军的铜盔里,扔在莽泰面前,坐实他里通外国的罪名。但布禄什却说,用不着这样麻烦。 原来,他手里有莽泰私通新丽世子盗采银矿的铁证,再加上守城不利这一条,莽泰这个左帅定然不保,没准儿还要被关进大牢。 到得那时,达昌安便可名正言顺划归布禄什帐下,说不得他老人家一高兴,还会将左帅府抄家的肥差交给他,让他肥肥地吃上几口肉。 不过,这位久经沙场的哈尔沁领甲还是多留了一个心眼,入城后便派重兵守住西门这条退路,又提早布下眼线埋伏于城中,刺探各处消息。 只要莽泰大军一接近油关坊,探马便会立时回报,达昌安也会马上收兵。 他可不想和莽泰的精锐碰上。反正财货也抢得足够多了,只可惜那些宋人小娘儿没法子掳走,只能一并杀了,里头有几个还是生得挺水灵的。 达昌安心下颇觉懊恼,但转念再想,自己此番立下大功,往后在白霜城自是一人之下、诸人之上,莫说是宋人小娘儿了,便是金人贵族家的女子,那也是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此念一生,他不由得全身燥热,恨不能马上就将那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小娘儿抱在怀中。 蓦地,他眼角忽然一花,忙扭头看去,却见马前不远处,一名男子正背对着他徐步而行。 这人著着一身文士青衫,两只宽袖被狂风吹得翻卷起来,背影竟有几分眼熟。 好像在哪里见过。 达昌安想道。心下也并不如何在意。 他的确认识几个弗那忽舍里,但越是如此,便越不能留活口,否则事后被人捅出来,死的就是他达昌安了。 他抽出斩马刀拿在手中掂了掂,轻蔑地一撇嘴。 太轻。 这些软弱的宋人也就只配用这种小儿兵器,拿在手里都使不上力,不过,砍个贱民却是足够了。 达昌安笑了起来,一夹马腹,战马长声嘶鸣,奋蹄直奔那青衫男子,达昌安熟稔地半身前倾,一如他斩杀这满街贱民时那般挥刀斜劈。 刀锋迎向火海,划出了一道耀眼的寒光。 眼前一切忽然变得小了。 达昌安诧异地看着下方的坊市与屋舍,那长街上有个人正骑马纵跃,可奇怪的是,这人居然没有脑袋。 “嘭”,戴着铜盔的头颅在半空里炸开,血肉尽成碎沫,红的白的洒了一地。 再一息,达昌安的尸身方才从奔跑的战马上摇晃摔倒,大篷鲜血破体而出,倒飞向上,凝成一个腥红的大字: “恶”。 血字张狂扭曲,尽诉行之恶、身之恶、心之恶、人之恶,而在血字四周,又有鲜血成框,方方正正,凌空将那“恶”字套住,合起来,恰是一枚斗方。 血色斗方如被定住,凌穿悬停数息,忽尔纷飞散去,漫天鲜血泼洒,达昌安的尸身这时方才落地,只是已然瞧不出完整的人形了,不过是大大小小的尸块并脏腑之属而。 而待最后一块尸骸落地,长街漫漫、寂无人声,除青衫男子外,街上竟已再无一人站立,满街“宋军”尽已毙命,只那些小兵小卒却并不曾化为血字,仅被摘了脑袋而已。 青衫男子环视四周,忽然向前跨了一步。 下个瞬间,他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街角一隅,旋即拂袖一扫。 “哗啦”,他身前的整块地面忽然迸碎,乱石泥土朝旁飞散,竟露出了下方的一间地窖。 一名怀抱婴儿的妇人正蜷缩在地窖中,浑身战栗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