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蒙身披青金鹤氅、头戴狐裘毡帽,身后跟着两名随从,缓步行走在烛火逶迤的长街之上。 一路上,他不时会盯一眼前方引路的锦袍男子,复又引颈往两旁点着灯笼的门扉里瞧,东张西望、慌里慌张,就像个第一次偷香的雏儿。 只有站去他的面前,正望他的眼底之时,才能看清那双隐在帽沿下的眼睛里的凌厉,以及那顾视间偶尔流露的煞气。 他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暗访盗采银矿一案的。 太子殿下此番携御旨而来,便是要彻查白霜城银矿历年账目。于富伦氏而言,这机会实是千载难逢,放在从前那是想都不敢想的。而今次得此良机,这也是陛下看在富伦皇后有意退让的份儿上,格外施恩,方才降下了旨意。 皇后娘娘回宫的日子,又往后延了一个月。 如今,昌黎皇宫之中已是一片乌烟瘴气,赫哲皇妃趁此机会大肆罗织羽翼,还处置了好些皇后娘娘的人手。太子殿下于此时提出前往白霜城,未始没有暂避其锋芒之意。 许是愧疚于之前擢拔新贵、架空外戚之举;又许是想要看一看赫哲氏与富伦氏到底孰优孰劣;再或者,是陛下他老人家已经老糊涂了,忘记了原先的安排,于是才有了太子殿下的白霜城之行。 无论如何,富伦氏这一次也算是占尽先手,如无意外,白霜城银矿必将重回掌中,赫哲氏跳得越欢,死得就越快。 启程前,太子殿下特意去往城外神庙,向富伦皇后辞行,皇后娘娘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水至清则无鱼。 此乃宋国的一句名言,意为人无完人、事无全事。皇后娘娘单挑了这话来说,却是怕太子殿下急功近利,误伤了自己人。 那布禄什富伦再不听话、再是贪婪,那也是富伦家的一条狗,他的身家性命都在富伦氏手里,对他既不可太纵,亦不可过严。 有了皇后娘娘的提醒,太子殿下心中便也有了数,在来的路上感叹,他不只一次与幕僚说,那银矿的账目,只怕是很不堪的。 所幸布禄什姓富伦,明明白白就是自己人,此次又还是太子殿下亲来核账,肉烂在锅里,再怎么着外人也挨不上手。 然而,即便早就有了准备,白霜城的情形却还是远超众人所料。 竟有人暗中勾结外族、盗采银矿,且还大张其鼓地将那银矿折算成干股,放在黑市之上公然叫卖,而布禄什这条看门狗居然对此一无所知,任由这些胆大包天之徒在他眼皮子底下招摇,说他是废物都是客气了,简直就是烂事无用。 接报后,太子殿下极是震怒,当下给了乌蒙三日时间,命他必须查出一个结果来,否则,乌蒙这个提调都督也可以不必做了,草原上有的是牛羊等着他去放牧。 乌蒙接下军令状,一连两日到处奔波,却是查出了些许眉目。被他抓获的一名新丽国掮客交代,那卖家手头还有最后两成干股待售。 乌蒙便命他联络上了卖家,约在今晚掌灯时分、在那私娼街的一家娼寮密会交易,而乌蒙扮演的,自然便是出钱买干股的富商了。 也因此,他今日才穿上了一身华服,打扮成了富得流油的哈尔沁客商,出现在这烟花柳巷之中。 可惜的是,今日这卖家却也并非真正的卖家,而是当中隔了好几手的中间人。 据那新丽掮客说,这中间人原先是个江洋大盗,因在宋国犯下死罪,遂逃进了大金。眼下除了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之外,也会充当金国贵族走狗,为他们卖命。而这人最想要的,便是一个费那忽舍里的附籍,据说是想要在大金扎根,再也不回宋国了。 乌蒙对此倒也未觉奇怪。 毕竟是杀头灭族的买卖,那卖家自是要往身上多披几层皮,以免被人一眼识破。而今晚与那宋狗中间人会面,也是为了引出其背后的正主儿,是以乌蒙也提前备下了后手,务必要将这根线牢牢攥在手中。 “老爷,就在前面了。”
引路的新丽掮客忽地一指前方,乌蒙抬头看去,便见那街边立着一幢青墙小院,门扉上方悬着三盏艳丽的红灯笼。 他停下脚步,背着手,状若好奇地探头往那院子里看了看。 院门虚虚地掩着,透过门缝,隐约可见一两道女子的身影,皆是穿红著绿、插金戴银,与这街上的其他门户并无区别。 乌蒙打了个手势,一名随从立时走上前,一条胳膊搭在了那新丽掮客的肩膀上,半是挟持、半是拖拽地带他走了过去。 那掮客登时惊恐起来,挣扎着叫道:“老爷,不是说好了只要……” 话声未落,肩膀处陡然传来一阵剧痛,仿佛整块骨头都要被那搂在肩头的手捏碎了一般,那新丽掮客直是疼得面色青白,骇然闭口,一个字都不敢再说,只将一双眼睛骨碌碌地四下转着,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乌蒙已将此人看作死人,并不多加理会,由得随从带他上前扣响了门扉。 “咿呀”,朱漆院门应声开启,两个俏丽的小丫鬟嬉笑着分立在门边,那半老徐娘的鸨母已是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含笑招呼道: “哎呀呀,贵客总算是来了,我们可是等了好半天呢,姑娘们都快望穿秋水了。”
说着又向乌蒙抛了个媚眼,将帕子一晃,一阵甜腻的香风便飘了过来。 乌蒙色迷迷地笑着,脚下却是没动。 “老爷。”
身边传来一声低唤,他转过头,便见留下来的那名随从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今日随乌蒙前来的两名随从,皆是太子殿下亲卫假扮,身怀武技者,五感较常人更为敏锐,此时是在暗示乌蒙,周遭并无埋伏。 那拖着新丽掮客拍门的侍卫亦伺机回过头,朝乌蒙打了个手势。 院内亦无异状。 这般看来,那约见他的江洋大道似乎真是来谈买卖的,倒也没安排一场鸿门宴来招待客人。 “奴家孟春儿,见过公子。”
正自思量时,一道婉约的语声乍然响起,乌蒙凝目望去,却见门边又走出一名白肤细腰的女子,袅袅娜娜地向他行了一礼,复又伸臂笑语: “公子,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