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阿琪思自潜入这座金国边城之后,一直都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然而,她到底还是个江湖人,对黑道杂行的规矩素来了若指掌,亦知想要在此地混得下去,且还能于危机关头找到退身步,就必须要先将这些地方摸清。 是以初入白霜城时,她便曾暗访过几次,那些叫得上名字的大手或行头,她都曾远远见过,知道他们的长相。 孙大手却并不在其中。 脑中不住思忖着,卫姝双足轻踏树枝,将身形拔高了些,引颈望向楼中的情形,蓦地心头一动。 孙大手居然没剃发? 他不是金国人? 此念一生,卫姝不由盯着他的装束细瞧,却见对方束着道髻,髻上贯着一根中原形制的男式长簪,簪首如团云,簪尾如笔尖,内着白色交领衫,外披灰缎圆领袍,腰杆挺直地盘坐于软垫之上,身旁还放着一顶黑纱长帷帽。 那帷帽的款式倒是与阿兰的颇为类似。 卫姝的眸光缓缓扫过孙大手周身,一个念头忽然如闪电般划过脑海。 这孙大手难道是……新丽国人?! 随着这个念头,卫姝眼前不由浮现出了阿兰高耸的颧骨与细长的眉眼。 这正是新丽男子标准的长相。 再看这孙大手,亦是颧骨耸立、双眼细小的样貌,那鼻梁倒是比阿兰更挺直些,面上的胡须亦修剪得很整齐,瞧来颇有几分上位者的威严。 卫姝眸光微凝,转望向了楼下正与阿兰吃酒的孟春儿姑娘。 她与阿兰倚窗对坐,想必是给楼上二人打掩护的,是故那窗扇开得极大,纵是隔了两所院子,亦能一眼瞧见那春儿姑娘发鬓间细小的花钿,笑语声亦不时飘入耳畔。 她应该也是新丽人。 卫姝很快想道。 原先只觉此女风韵别裁,颇具异国情调,如今再细听其说话,这位春儿姑娘的金语其实说得并不那么流畅,只因其口齿软糯、吐字与金宋两国之人皆不同,又说得很慢,却是将这一点不足很好地给掩去了。 阿兰、孙大手与孟春儿三人,皆是新丽国人。 当这念头浮起的瞬间,盘桓于卫姝心底的那一丝异样之感,亦随之散去。 难怪打从瞧见阿兰的第一眼起,好便觉着此人无论气韵还是兵器,皆让人很不舒服,却原来他根本就是从新丽国来的弄武者。 朕还魂以来,怎么竟睁见这些番邦人啊。 卫姝在心底里感叹了一句,旋即便颦眉沉思了起来。 花真到底是从哪里识得这些新丽人的?她一个金国武将之女,私下里却与这群新丽人暗通款曲,所为何来?难不成竟还是为了跟固德斗法? 这是斗得疯魔了么? 遥望着小楼中的两对男女,卫姝的眉心越蹙越紧,面色亦变得越发地凝重…… ……………… 未正方过,天际的阴云化散成了雨丝。 那飞花乱絮一般的水沫子,沾衣欲湿,恍若一阵湿凉的风拂过街衢;再一时,那水沫子便成连了一根根透明的线;继而那雨线又化作了连片的雨帘,最后,终是转作瓢泼大雨。 便如此际,那凌厉的雨鞭一记记抽打在屋檐上、泥地上,“噼里啪啦”声若击鼓,将前几日才晒硬了的泥地砸得稀烂,封元里大街上黄浆流淌,泥腥气一股股往上窜。 卫姝撑着一柄阔大的青布油伞,缓步走在被急雨赶得狼狈不堪的人群中,一脸地悠然。 她是不急着回府的。 花真并阿兰才离开不久,她这厢若是脚程太快,没准儿就能和他二人来个“逾墙之遇”,到时候大家的面子都不好看相,说不得还得见点儿血。 这大好的天气,卫姝可不乐意跟人动刀子。多煞风景啊。 再者说,她现如今对“偶遇”这俩字儿也已经有点怕了,是以才会故意放慢脚步,给花真他们留出了充足的翻墙的工夫。 再过两日便是踏青节了。 按照金国的节序,过了踏青节,雨季便也告一段落,真正的春天才会到来。 许是节日将至的缘故,封元里的店铺中,时有大姑娘、小媳妇出没,且大多集中在卖头面并胭脂粉的铺子里,想是为着踏青节做准备。 从这一点上看,这踏青节倒与中原的上巳节有几分相似,只是两边的习俗并不相同,唯女子们装扮自个儿的心绪是一样的。 卫姝饶有兴致地赏玩着沿街风物,心情颇是不错,只觉得这忙里偷闲的雨中漫步,亦很令人愉悦。 自然,风雨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她亲眼瞧见花真在那新丽人孙大手的手底下吃了瘪,被人硬生生扣掉了近千两银子。 阿兰花真是一头的,按理该当回护于她。 只是,阿兰的身份似乎并不太高,在孙大手的面前尤其束手束脚,当孙大手走到他的面前时,他连直视对方的眼睛都做不到。 即便他手中有剑。 然而,既无剑意,又失了剑心,则手中的剑再是锋利,也不过是一根带尖儿的烧火棍罢了。 反观孙大手,虽然他并不懂武功,可他整个人的气势却隐着一股锋锐,在花真的面前亦是稳压了一头。 不是卫姝灭自己这些武者的威风,就连那个孟春儿孟姑娘,都比阿兰的气势更足一些。 也就是在察知此节后不久,卫姝才知晓,阿兰原来并非莽泰派来的护卫,而是花真自个儿找的,而莽泰在考校过阿兰的武功之后,认为此人堪当其职,便也顺了爱女的心意。 “早知道你这么没用,我还不如留下父亲给我的人呢。”
左帅府北角一处石子洞里,花真此时亦是满腹怨气,一面说话,一面恨恨地踢着脚下的石子,脚上精巧的木屐也被她踢掉了一只。 她已然换回了女装,绣着折枝桃花的裙幅将及脚面,方才的那一阵急雨濡湿了裙缘,浅黄的裙色变成了更深的鹅黄。 “你的剑也只有在对付没用的人时候才用得上,旁的时候就是个摆设。”
花真用着既恼火、又轻屑的语气说道,旋即便朝着空气抬了抬下巴: “鞋。”
她用一个单字发出号令,却连一丝眼风都吝于投向她的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