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个人、一柄钺,又能杀得多少?”
卫姝的语气也淡了下来,垂下眉眼,理了理青碧的裙幅: “这白霜城欺压宋人的金狗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官府杀宋人杀得更多,难道你要把这些人全都杀了?你杀得过来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少年看着卫姝。 在那双鲜有变化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毫不作伪的、可称之为“情绪”的意味。 那是一种不解。 极度、且强烈地不解。 卫姝将手指轻抵着唇畔,面上漾起了一丝笑意:“我想说的是,杀人并不是唯一有用的法子。有些时候,杀人甚至是最笨的法子。”
少年愕然了一息,蓦地嗤笑起来:“你竟然还懂得杀人之外的法子?”
语毕,他忽又凝起视线,上上下下打量着卫姝,身畔的流星钺啸音如风:“你、你、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他的声音里居然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似是这样心平气和的卫姝,远比出手杀人的卫姝更为可怖。 卫姝心下生出异样之感,面上却仍是浅笑盈盈:“你想知道?”
少年的眼神飞快地闪缩了一下,旋即便归于沉默,唯身侧流星旋绕,破开千重雨帘。 他并未沉默太久,很快便开口道:“我不想……” “你想……知道钩八的下落么?”
卫姝慢悠悠地打断了他,神态淡然、气势笃稳。 其实,她是一点底气都没有的。 黑暗中的书卷纹风不动,阿琪思对“过去”、“来历”有着强烈的抗拒,偶一思及便会头痛晕眩,大敌当前,卫姝不敢行险。 于是,她只得祭出了从前与众爱卿勾心斗角的招数: 当一个人越是心虚、越是没有把握时,便越需理直气壮、昂首阔步,以从气势上压制住对手,而若被问及无法作答的问题时,大声反问乃至于质问,即可扭转局面。 只消一直问到对方露出了破绽,再抓住破绽乘胜追击,反败为胜亦未可知。 自然,这法子也并非一直都管用,那倒也不必急,适时抛出合宜的诱饵,便可破局。 便如此际,卫姝便抛出了饵,而钩八,便是那枚诱人的饵食。 “我应该怎么做?”
少年一口吞下了饵食。 “帮我几个小忙便成了。”
卫姝笑吟吟地下了钩。 纵使满掌潮汗,她的神情也显得极是闲逸,就仿佛少年应或不应,皆无关紧要。 “可。”
少年几乎未加思索,张口便又咬住了钩子。 钩八还真是使得一手好钩,人都死透了,却还能钓起好大一条鱼儿。 卫姝心念飞转,却也不再与少年打机锋,只以足尖轻轻点了点脚下地面:“五日后,此时、此地。”
这是定下了交接消息的时间与地点。 少年点了点头,随后便静静地看着卫姝,等待她接下来的安排。 然而,卫姝却并不曾当先言及此事,而是朝着院落的方向歪了歪脑袋,笑问:“说来,你难道不需要我先帮你个忙么?”
孔雀蓝的傩具忽地一滞。 卫姝两手拢袖,浅笑着道:“那老图的脑袋掉得可太干脆了,有经验的仵作只消随便看上两眼,便能断出他是死在奇门兵器之下,而非寻常刀剑。”
不紧不慢地言至此节,她复又闲闲地拂了拂裙裾:“我是不知你来白霜城作甚,但,过早露了行迹,怕是不妥吧?”
少年身上气息骤冷。 二人对话至今,唯独此语,戳中了他的痛脚。 他的确不宜过早暴露行迹。 尤其此时。 如果他不想输的话。 一刹时,少年的眉心忽尔隐隐刺痛起来,就仿佛那一杆神出鬼没的长枪,已然迫近了面门。 枪八三。 这才是他的对手。 这样想时,少年几乎有些颓然。 若是钩八还在,纵使早露行迹也无妨,因为前辈会当面指点于他、或是直接替他收拾残局,可眼下…… 少年忽地望了一眼卫姝,傩具后的眼旋即微垂,眸光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卫姝含笑望他,面容温柔,好似薄雾里盛放的一朵白莲花。 虽然记忆仍旧模糊,但她却隐约记得一件事: 在武技大成之前,将本该秘不示人的独门兵器现于人前,乃是大忌。 少年此番的确是跟着钩八来的,钩八便是他此行的师父。 以前带后、以强带弱,似乎是阿琪思与钩八那伙人的惯例。 至于上述诸事又是哪门子的规矩、出自于何处,卫姝却想不起来了。 但这也足够令她推断出另一件事: 少年出手杀人,绝不仅仅只是“杀意既起、见血方回”的所谓道上规矩,而是那个叫做老图的金人,的确引动了他的杀机。 年轻人的血总是热的。一时激愤、怒而出手,却忘了这奇门兵器若是提前被人发现,必会惹来麻烦。 “我帮你善后罢。如此,咱们便两清了。”
卫姝笑盈盈地道。 轻细的啸音再度响了起来。 少年肃立于墙角,身畔雨幕忽起忽落,剔透的弧形破口如一弯弦月,四周有星光流泻。 “外头怎地这般闹腾?”
他很快便开了口,说的却非前事,视线也飘向了半墙之隔的院落。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正从院中传来,其间还夹杂着小儿的哭闹、大人的低喝、匆忙的脚步以及锅勺碰撞之声,似是有许多人正在慌乱奔走。 “这院子很快便要空了。”
卫姝神色未动,对此丝毫不觉意外。 在紧邻离奴坊的瓦块街,这也不过是寻常之事罢了。 这里的市面素来便极混乱,当街杀人之事时有发生,泰半是金人杀宋人,偶尔也会有宋人杀金人,或是除这两族之外另有宿仇的几族人互杀。 住在这里的并非一坊之隔的大宋离奴,而是无数因战乱流落至此的宋国百姓,或是本就贫贱的金人穷户,以及另一些混居在这里的异族人。 白霜城对宋人虽然严苛,却也允许他们中的一部分与本地各族人等共存。 金国朝堂似也知晓,宋人的数量远比金人为众,一味地屠杀并不可取,适当地引之入境,再给予一定的庇护,迫使他们不得不为了生存而为本国效力,这才是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