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姝安静地躺着,外面天光阴沉,屋檐上雨声嘈切,一如昨日。 这雨怎地下个没完没了地? 卫姝想道,心底渐渐浮起了几许怅然。 中原的春雨,鲜少这般直白。 惊蜇时节风雷阵阵,那声势自是惊人的;待到谷雨节气,那便是细雨纷飞、柳岸画桥,情致却是极尽缠绵悱恻的; 已而清明,雨是疏疏雨、风是瑟瑟风,人则插柳祭扫,别是一番销魂滋味;再到了黄梅天气,东边日头西边雨,堆烟砌雾洇满城,那夏天便也近在眼前了。 而在这远离中土的异国,却是没有二十四节气的。这里的春夏之雨,只以一个“雨季”概括,且也下得毫无起伏,单调无趣得紧。 在床上腻了半晌,卫姝方才懒懒起身,梳洗一番又吃了两口干粮,便倚在窗边继续发呆。 暴豆般的雨点砸上屋檐,像坏脾气的人摔打着锅盆,听在耳中很是烦躁。 不过,那对面残廊下搓麻绳的那小姐弟俩,却是将这吵闹也变得灵动了几分。 那男娃儿只得两、三岁大,梳着细细一根冲天辫,枯黄的头发被红头绳缠了不知多少道,衬得他凹陷的两腮与蜡黄的面颊也有了精神。 他的胸前挂着个很旧的长命缕,原先应是大红的,如今却已泛白发黄,瞧那编织的样式,也不太像是金国本地物件,倒是颇似中原风物。 那女娃儿比他大了好几岁,个头儿高些,也更健壮一些,脑袋上梳着两根羊角辫,皮肤黧黑,一双眼睛水灵灵地,却是个美人胚子。 这姐弟俩是对面一对宋人夫妻的孩子,如今夫妻两个皆在别处做活,差事完了才能回家,便交待一双儿女在家里搓麻绳。 两个孩子很是听话,爹娘让他们做事,他们便不吵不闹乖乖搓绳。爹娘说了,待麻绳搓得足够长了,便能拿去换些钱物,若还有余,便会给他们买奶窝窝吃。 两个孩子惦记着奶窝窝,搓绳搓得格外起劲,小手都红了却犹自张着嘴笑,仿佛那香甜的奶窝窝已经吃进了口中。 卫姝在窗户眼里看得几乎入神。 她还从未见人搓过麻绳。自然,她也从不曾住过这样窄小的屋子。 这院子实则并不算小,格局亦规整,正房三明两暗坐北朝南,东、西两厢各有三间屋子,正房后头还有几间后罩房,当中的院子约有三十余步,院角还植着一株芭蕉,蕉下尚有半截石凳子留存。 多年前,这里想必也是哪个小康之家的住处,如今却是挤进了近十户人家,拢共加起来得有五六十口人,院子里搭着窝篷,又有破水缸、烂箕帚、歪倒的灶台等,挤得满满当当地,简直没个下脚处。 卫姝的屋子位于正房的最西首,乃是西梢间,因房间地步尚可,便在当中以木板分隔成了两间。 那屋顶原先也是高的,只是房东不舍得那点儿地方,便在中空搭梁架顶,将上半截作了阁楼子,放了好些自家的杂物,而卫姝的屋子便也平白低矮下去一大块。 昨日下晌时分,卫姝曾醒过来一回,迷糊间觉着屋中有股子怪味,方才起榻后找了找,发现那味道是从砖头缝里渗出来的。 二十年的光阴,黯淡了浸透砖缝的血色,只留下了铁锈般的腥气,挥之不去。 卫姝想,这城里多半的住处,约莫皆是如此。 这两间屋子阿琪思花钱赁下的,租钱一直付到了今年底。 卫姝先还不明白,这阿琪姑娘既为豪门家奴,何以却不住在主家,偏要在外赁房? 昨夜洗漱时,卫姝才终是有所明悟,且也愈加觉着,“箭十一”的身份来历十分古怪,身上的秘密也相当地多。 在城北的“离奴坊”附近,似杂院这般的屋舍已经算是极好的了,上有屋顶遮头、下有尚算完整的砖地,且因这里住的皆是宋人庶民并各族穷户,倒也不大有人来搅扰。 仅是这后一条,便比离奴坊里人不如狗的情形好上了太多。 卫姝如今已有些适应了阿琪思的身份,虽然昨晚也闹出了一堆的笑话,甚而连洗漱用物都险些弄错,但总算是磕磕碰碰地周全了下来。 相应地,那一部隐没于黑暗的书卷,也就此亮起了好几页。 坚持回家还是对的。 卫姝抠着窗户边的木头,想,这院子里头的人可比那两个精明似鬼的大宋探子容易糊弄多了。 “刷啦啦——” 忽尔一阵大风起,雨点子泼进窗中,浇了卫姝满头满脸,她一下子回过神来,却见檐下那两个孩童也不妨风雨袭来,俱皆淋湿了衣裳。 他两个“哇啊、哇啊”地叫着,捧起那绳团子连忙往里挪,却不料竟头碰头撞在了一起,姐姐趔趄了几步险险站稳,弟弟却仰面跌倒,摔了个大跟头。 他登时委屈地捂着后脑勺,嘴巴一扁一扁地便要哭,姐姐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疼,忙跑过去替他揉脑袋,又拿手指刮他面颊羞羞,口中奶声奶气地哄他: “乖宝宝、宝宝乖,不哭不哭噢。”
软软糯糯的童音,唱歌儿一般地好听。 弟弟被姐姐哄着,当真便不哭了,只眨巴着两个大眼睛看着姐姐,然后便捂着嘴巴“咯咯”地笑了起来。 原来,姐姐的辫子已经散啦,偏姐姐并不知道,顶着一脑袋鸡窝还在那里笑。 笑了一会儿,男童便抓着姐姐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踮起小脚、张开小手,东一绺、西一绺去捉那些调皮的发丝,帮着姐姐归拢好。 女娃儿这才知晓头发乱了,又见弟弟这般懂事,她黑葡萄般的眼睛便弯弯地起来,学着大人的样子摸摸男童的小脑袋,夸奖他“真是个乖娃娃。”
两个小人儿“咭咭呱呱”地笑着,卫姝眸光软软地看着他们,眼前恍惚现出了两个细弱的身影。 若能投胎转世,想必她的真真和桓哥儿,也还是一对儿小姐弟,乖巧懂事,惹人怜爱。 卫姝的神情亮了一刹,须臾又黯淡了下去,抖动的唇角似在抽搐,又仿佛是在笑。 也或许,这两者皆不是,就如这世上许许多多的事,发生了便发生了,也并没有什么道理可以依循,不过是在当有时,它便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