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袁娴便泪眼汪汪地跑到了谢琅的驴车旁。 这个小姑给人的印象一向沉稳娴雅,如今看到她这般泫然欲泣的模样,谢广等人都是一惊。 谢琅也是一怔,他掀开车帘,温声问道:“阿娴,怎么啦?”
几乎是他温柔的声音一入耳,蓦然的,无边的委屈便涌上心头,一时间袁娴给哭成了泪人。 谢琅手一挥,示意驴车停下后,他从谢广手中接过一块手帕递给袁娴,温柔地说道:“别哭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说罢。”
袁娴正要张口,突然哑了声。 见她朝着谢广等人望去,谢琅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都退后一些后,他再转头看向了袁娴。 袁娴这时已经一脸坚强地拭去了泪水,她眼巴巴地看着谢琅,紧紧咬着唇,过了一会才低声说道:“十八哥哥,我,董圣手看了我的脉,说,说我不利子嗣……”一说出这话,袁娴便悲从中来,眼中的泪水啪哒啪哒地掉个不停了。 袁娴是个聪明人,她虽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想让这事传到谢琅耳边,可当时在场有那么多贵妇,她再瞒着遮着是毫无意义,也正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她丝毫不作犹豫地便跑来找谢琅了。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不利子嗣确实是最痛苦的事。谢琅轻叹一声,温和地说道:“不要担心,我会替你留意的。”
这个留意,自然是留意大夫了。 袁娴忙不迭地点头,她泪汪汪地看着谢琅,胆怯地说道:“十八哥哥,要是黄公有了消息,你告诉我好不好?”
当然,黄公那样的名士兼名医,她袁娴是断然请不动的,她这句话说出,其实就是想让谢琅帮她找来黄公看病。 谢琅自也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当下他点了点头,道:“我会留意的。”
得了他的承诺,袁娴大大松了一口气,当下,她朝着谢琅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面对如此挫折,这个小姑还能笑得出来,一时之间,便是谢广也觉得她含着泪的笑容坚强得让人心碎。 这时驴车在街道中已经堵得很久了,袁娴看了一眼后面堵了老长的队伍,很是不好意思的低声说道:“那,阿娴告退了。”
说罢,她安静地退了下去。 一直以来,袁娴就是这样好,知进退识时务,说话行事永远能慰贴人心,而且,她虽然外表不算太出众,可她的一颦一笑总是恰到好处,总能勾起人的喜爱疼惜。 望着她的背影,谢琅暗暗想道:这才是典型的世家大族教导出的小姑。 这样的小姑,谢琅从小到大都接触得太多太多,所以,明知道袁娴对自己很有好感,也知道陈郡袁氏与自己家族,也勉强算是门当户对,可从知人事起,谢琅便无法对这种小姑的爱慕有半分反应。 ……这种一举一动,都在算计人心都要恰到好处的教养方式,他真是腻烦透了,这便如看到那绵缎扎出来的假花一样,虽是极美,可真是美得太刻意了。 目送着谢琅离去,半天后,袁娴回了府。 回到府中,自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她的母亲因为她与弟弟的事,已经半疯半癲,她回到家中,不是听到她母亲的种种诅咒痛骂,便是听到她的哭泣声,这让袁小姑很是头痛。 对于自身的情况,袁娴现在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谢琅身上了,所以,在家里苦等了三天后,这一天,她特意赶到陈郡谢氏,前去求见谢琅。 袁娴进来时,谢琅正坐在他自个的花园中,他的面前,是十几个绝色的歌伎,这些歌伎是陈太冲特意从洛阳带来,送给谢琅的。袁娴进来时,歌伎们一边对着谢琅眉目传情,一边娇娇沥沥地用洛阳新腔唱着一首北魏民歌。 不过,谢琅的注意力显然没有在她们身上。此刻,他正微微侧头,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则是按在一叠卷册上。 听到了身边婢女的禀告声,谢琅抬起手挥了挥。随着他动作一做,歌伎们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望着兀自守在谢琅身侧的,专门服侍他的四个绝色美婢,袁娴和以前一样,每看一眼,心中的妒意便深了一些。这个时候,她总会忍不住想道:等我有一天成了十八郎的正妻,定然把她们都远远给发卖了! 一看到这四个绝色美婢,她又想到了更加绝色难言的姬氏女,垂着眸,袁娴一边唇边脸上浮起熟练了的娴雅笑容,一边暗暗想道:听说陛下已经召姬氏女入宫了……如十八郎这样的天人之姿,凭她也敢肖想?哼!这次总算可以一劳永逸了! 袁娴胡思乱想了一会,才慢慢抬起头来,她刚抬起头准备行礼,却对上了谢琅的眸光! 四目一对,袁娴吓得连忙低下头去。不过,她很快便收拾好了心情,朝着谢琅福了福,娇娇地唤道:“十八哥哥‘。 谢琅没有回她。 他还在看着袁娴。 他看她的时间太久,久得让袁娴浑身打颤,就在她勉强笑着又唤了一声“十八哥哥”时,谢琅开口了,他的声音有着不解,“刚才我还想着,也许你不敢来见我了。”
谢琅这句话平平淡淡,可声音一入耳,袁娴却如听到了惊雷,直是骇得脸色如土。 就在她冷得一个劲地牙齿相击时,谢琅却还在看着她。 他盯了她好一会,低声又道:“……世家大族的女儿啊……这一个个的,心机都用到歪处了。”
谢琅的声音有点疲惫,这个时候,他是想到了王璃。 其实,对于谢琅来说,他是真不明白这些士族贵女在想些什么,她们拥有那么多,随便怎么过都能很自在,可为什么却要绞尽脑汁的把心机用在陷害他人身上呢? 这时,袁娴已满头满脸都是汗了。 谢琅不再看她,他收回目光,伸出食指在几上的卷册按了按,说道:“没有想到袁娴你的手下还有一些高人,啧啧,这冒充萧道成的手笔也罢,冒充姬姒的手笔也罢,字迹还真是惟妙惟肖!”
刚刚听到这里,袁娴便身子一软,整个人软倒在地,这时刻,她只有一个念头:他知道了,他真的都知道了! 这时,谢琅的声音还在传来,他轻叹着道:“要不是这一次安华公主,义武王夫人都在针对姬姒,我也没有想到要去调查……这世间,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又过了一会,谢琅徐徐说道:“袁娴,你和你母亲冒充萧道成的笔迹,把姬姒骗到醉月楼,想借临江王的手毁了她,要不是那时谢广也在,只怕这事还真被你母女算计成了。然后,你一计不成又施一计,这次,你又鼓动安华公主和义武王夫人,一心要把她弄到太子宫中去。要不是恰好我在那里,当时姬阿姒只怕也脱不了身吧?”
在袁娴牙齿叩叩相击中,谢琅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他轻轻说道:“你向来表现得温厚娴雅,按道理,我此刻应该颇为失望。可为何我一点也不意外呢?”
也许,是他早就知道,外忧内纵之下,士族的土壤里已生不出纯粹的花了吧? 在谢琅看来,这世间的人,不管是地道的小人,还是真正的君子,或者,如姬姒那种凭着本心努力过活的人,都算是纯粹的,也值得人认真相对。他真正不喜的,就是这种表面伪装得极善极好,内心里,却肮脏得跟什么也似的人。 甚至,在谢琅看来,比起袁娴,王璃都要纯粹多了! 这时,谢琅站了起来。 他负着手踱了几步,然后,他转头看向了袁娴。 盯了这个小姑一会,谢琅寻思再三后开了口,“按理说,你是陈郡袁氏的嫡女,不管你做了什么,也由不得我来出手。可奈何你的心性太过歹毒,纵虎归山,只能是后患无穷。”
顿了顿,谢琅伸手按在卷册上,又道:“这样吧。你家族有一个分支在蜀地?你就回去蜀地吧。成都那里有一些庵堂,你随便挑一处养养性情,等我哪一天死了或忘了,你再出来嫁人,如何?”
袁娴这时万念俱灰,她哪里还敢说不行?猛然跪地,她朝着谢琅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后,哽咽着求了起来,“这些我都听你的,阿娴现在也知道错了,可是,可是我的父亲我的家人他们是不知情的。阿娴只求十八哥哥你给阿娴一点生路,别把事情说出去,也别惊动我的家人。十八哥哥,求你了!”
谢琅却似更厌倦了,他沉默了一会后,又揉了揉眉心,这才淡淡地说道:“这个我不能承诺。你这性子太左了,世间的事总是有根有脉,陈郡袁氏既然能养出你这样的女儿,只怕还有一些烂了根的。”
说到这里,谢琅手一挥,命令道:“把袁小姑送回去!”
“是!”
几个部曲走出时,谢琅顺手把几上的卷册交给了其中一人,然后,他在袁娴恐惧绝望痛恨的眼神中,淡淡说道:“这些东西,暂且交给袁娴的父亲,顺便把我的处理意见跟他说一下。”
“是!”
袁娴在逼着步步退出时,她一直在看着谢琅,一直在看着他。 她不明白,这世间生存,本来就是驱虎吞狼,许多丈夫都喜欢杀戮,凭什么她算计几个人就被谢琅如此厌弃? 明明那姬氏女也是个心毒的,看她每次还击,通通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让人翻不了身,自己心是毒,可姬氏女同样也心毒,怎么这人对姬氏女就是欢喜,对她却如此残忍? 还有,因为防着姬氏女,一直以来,她行事都是慎密了又慎密。她明明都把手脚抹得干干净净了,谢十八却是从哪里调查出来的?而且,他还能查得如此清楚明白? 她有太多的不明白,也有太多的恨意。一步一步倒退,一直一直看着谢琅的身影,突然的,袁娴恨苦起来。从来,她对谢琅都是求而不得的爱,可这一次,她却恨他入骨了! 袁娴看向自己时,眼神中的怨毒,谢琅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 他颇有点疲惫。 这时真的疲惫,因为越是深入了解,谢琅便越是觉得,自己立身的根基,也就是整个士族阶层,已经腐烂不堪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转眼间,谢广来到了谢琅的身后,只听他急急说道:“郎君,不好了。刚才陛下派人,强行在姬府把姬小姑带走了,听说,是袁氏阿娴通过陛下的身边人劝动了陛下……” 不等他说完,谢琅猛然转头,只见他一边大步朝外走去,一边说道:“去皇宫!”
…… 姬姒确实是被强请去的。 自从上已节归来后,姬姒便感觉到了不妥。在再三寻思后,她索性找了个借口,让姬越乘舟远游,离开建康会友去了。 果不其然,几乎是姬越前脚才走,后脚,陛下便下令,让姬越带其妹入宫。而在知道姬越不在后,陛下二话不说,便带人强行把病弱的姬姒请入了宫。 被皇帝强行召见,姬姒虽然心慌,却也并不是那么恐惧。至少,“姬越”走了,要不然,皇帝一个旨意,要求两人一道入宫面圣,那她怎办是好? 皇帝是在议事殿召见姬姒的。 几乎是姬姒一入殿,她便感觉到,前面左右,好几双目光威压极重地朝她盯来。 皇帝是负手而立的,他站在殿上,紧紧盯了姬姒一眼后,皇帝命令道:“你就是姬姒?抬起头来看朕!”
姬姒连忙乖乖地抬起头去。 刚一抬头,她便在皇帝和周围几人的眼中看到了惊艳,不过转眼,这种惊艳便变成了惋惜。 这种惊艳变惋惜的目光,上已节那天姬姒露出面容后,也接收过。那一天,周玉便惊疑不定地盯着她不放,而张贺之等人,则是一脸的疼惜。 为什么呢? 因为,不管那一天,还是此刻的姬姒,露出的面容虽是美到了极致,可这种美,却是病态的。她的唇色是乌中带着白色,她的脸色也白得近乎发青,她整个人虚弱不堪,便是不用大夫诊脉,所有人也能看出,这个姬小姑只怕命不久永。 如此绝色,如此风姿,却又脆弱至斯,这让本来便敏感多情的建康人,如何不惋惜感怀? 事实上,上已节那天,姬姒之所以摘下纱帽露出面目,便是为了让人看到她的这种病弱。 虽然早从他人口中知道这个姬氏女的身子不行,可真正见到,皇帝才知道她这种不行到了什么地步。 幽深的大殿中,皇帝面无表情地盯了一会姬姒后,他缓缓地开了口,“姬氏女,朕欲为你做媒,把你许配给朕的王弟临江王为妃,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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