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三千亩良田?天啊,她家居然在建康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有三千亩良田!姬姒双眼一亮,兴奋得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 净空却是又道:“只是刘宋皇朝新立,贵府上的三千亩良田,连同我们白云寺的五千亩良田,都给收缴上去了,最后还是白马寺的方丈出马,才令得陛下归还给我寺一千亩良田,至于贵府的,恕老讷无能。”
姬姒一阵失望。不过转眼她也想通了,便客气地回道:“这与大师无关,改朝换代重新丈量土地,那是谁也无法阻挡的。”
没有想到姬姒如此开明,净空禅师露出了一股笑容,他双手合什道过谢后,又道:“现在那座庄园,因为贵府婢仆得力,位置也只一般,还侥幸保存至今。庄园中共有山地三十余亩,也算解决了女施主在建康的居留问题。”
说到这里,他从一侧床头打开一个朽烂的木盒,掏出一张保管良好,却已发黄的契纸。 姬姒接过了契纸。 直到她离开白云寺时,还频频回望,这一趟前来鹤倚峰,可以说是出奇的顺利。当年托管财物的先祖,确是个聪明的,因为他相信的是禅师们。这么久远的事,除了这些大师,别人还真信不过。 此行的收获,姬姒还有点失望时,一侧的孙浮黎叔等人,却一个个欣喜若狂。被建康的房价打击得无法喘过气来的他们,听出自家在建康城里有一个小庄园,顿时都要癫狂了。 净空禅师说,她家的庄园位置不好,可姬姒没有想到,这位置竟然那么不好。顺着契纸上标明的地址,姬姒在看到那位于巷子深处,背后靠着一座山,虽说是位于建康城中,实际上却与城中心隔了老远,且位于建康最贫穷,最不被士族看在眼里的角落的庄子里,半天说不出话来了。 这时,一个老头出现了,他隔着破门看着这一支有良马为驭的豪华队伍,警惕地问道:“客从何处来?”
姬姒上前一步,她拿出契约,徐徐说道:“我姓姬,前来接收先祖遗产。”
姬姒还以为,这些仆人在这里生活当年,已把此地当家,怎么也会抗拒一下她这个主人的进入,没有想到那老人进去招呼一声,转眼间,三十来个男女,便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排,大开府门迎接姬姒入驻。 最先出现的老头拿着她的契纸看了一会,又翻看了一会姬姒从姬府中带来的,带有她父祖字迹的几本藏书后,他转向姬姒,,恭敬地说道:“老仆郑吴率诸婢仆见过女公子。”
姬姒连忙上前扶起。 见她打量着自己这些人,郑吴轻喝一声,说道:“诸位,我们的女公子回来了!”
几乎是郑吴声音一落,他本人也罢,站在他身后的那些婢仆也罢,一个个气势变了。 这是真的变了! 饶是衣裳陈旧,饶是不少人身上还有劳作留下的污渍,可这一刻,这些婢仆笔直而立时,却让姬姒仿佛看到了谢十八身边的那些婢仆! 只是一转眼,极不起眼的郑吴,已仿佛成了一个满腹诗书的饱学宿儒,便是那看起来很是稚嫩的小婢女,竟然也有了一种普通小族女身上见不到的书卷气。 一时之间,站在姬姒身后的孙浮月红等人,竟是感到了一种自形惭秽。 见到姬姒吃惊,郑吴抚着长须,缓缓笑道:“女公子可能不知,我等虽是家仆,可我等乃是当年统治天下长达八百余年的天下第一族,姬氏世家的家仆。”
姬姒听到这里,惊道:“郑叔是说,你们从东周之时,便一直追随我族?”
郑吴点头说道:“正是。”
他继续说道:“这些年时移世易,我姬氏一族雄风不再。可在三百年,你家祖先便留下遗言,他说,王权更替是无可抵挡的,可江山再变,家风不能变。他说,后代姬氏族人,无论主仆,须人人读书。”
他朝姬姒行了一个今时今世再也见不到的周礼后,恭敬而又自傲地说道:“女公子别看我等老的老弱的弱,可这些年来,我们一直谨记林信公的教诲,一有闲暇,便诗书自娱。所以,虽然世间之人都说王谢才是第一大族,可王谢的家仆,定然不会如我们一样,精通周乐,老少饱读诗书。”
郑吴骄傲地看向姬姒,又道:“有所谓百年贵族千年世家,女公子,你以后不管出入何等场合,我们都不会让你丢半分颜面!”
在这个把颜面看成一切,把传承看得极重的时代,姬姒没有想到,自己在一夜之间,竟然拥有了一批精通失传多年的周乐,且诗书满腹的仆人!同时,这些仆人还对姬氏一族,有着无与伦比的忠诚! 见到姬姒满意了,郑吴叫过婢仆一一向她介绍起来。 这些婢仆,分别是郑,齐,秦三姓,恰好是春秋战国时,三个诸侯王的姓。 接下来,姬姒便是忙着了解庄园的近况。如,郑吴等人,这些年来就守着这处庄园,靠着庄子的那三十余亩山地,缝缝补补过活,可就算庄园位置不好,这些年都,他们都经历了好几波针对庄园的或明或暗算计。 而让姬姒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庄园里的书房,居然收有先秦时诸子百家的上万册藏书。 这么丰富的藏书,这么学识不凡的婢仆,就足以向任何人证明她的家族底蕴了。 这时,围着庄园转了一圈的孙浮回来了,说道:“女郎,这个庄园虽是不小,就是太穷了些。”
自从见过那开价五千金的二进房子后,孙浮便觉得这个占地四五十亩的庄园很大了。 确实,庄园太穷了。姬姒看着破破旧旧,到处有窟窿的房屋,看着塌了大半的围墙,看着众仆身上陈旧的衣裳,以及面黄肌瘐的模样,暗暗想道。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良田被收,他们这些仆人能坚持守在庄园里,等着姬氏一族有子嗣前来,已经是无上的忠诚了。 当下,姬姒下令道:“郑叔,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姬府的大管事,孙浮是二管事。”
两人谢过后,姬姒转向郑吴说道:“我这次带了三车金银前来,你们先花用吧。这庄子有了主人,就不能这么破败了。”
郑吴响亮地应道:“是!”
姬姒点了点头,又道:“把那八匹马也买了,以后家里出行全部换成驴车。”
众仆再次应道:“是。”
“听说建康粮价不贵,多购一点。”
“是!”
姬姒想起一事,又道:“听说粮食当中,稻米最能使人白净有光泽,以后家里无论男女老弱,主食全部用稻。”
姬姒这话一出,四下婢仆却不吭声了,看到他们这么沉默,姬姒正要询问,头一转,便看到了郑吴身后,好几个仆人都眼眶红了。 陡然的,她明白过来,稻在这个时代是贵人才食用的,看庄园众人这模样,只怕他们平时连栗米都很难吃到,姬姒这个决定,却是把这些人完全感动了。 不过,虽然食用稻米会是笔巨大的开销,可包括郑吴在内,都没有人开口拒绝。 ……不是因为稻米味美,他们之所以不拒绝,而是因为,纵使他们诗书满腹,纵使他们是这世间唯一懂得礼乐编钟等上古乐器的人,可只要他们面黄肌瘦,就连贵人的面也见不到! 可以说,在这个长得俊美了甚至可以直接当官的年代,他们再有才学,现在这模样,也无人相信。 就在这时,姬姒又道:“另外,每二日必食一顿肉糜,直到饱腹为止!”
直过了好一会,郑吴因激动而暗哑的声音徐徐传来,“只是这样一来,那开销就太大了。”
听到这话,姬姒悠然一笑,她轻声说道:“别担心,赚钱,那是很容易的事!”
她这话一出,五十几个婢仆齐齐抬起头来,一个个目光诧异地看着了姬姒。 …… 坐在幽黑的祠堂深处,瘐施儿心想,她这辈子,也许就这样结束了! 双眼无神地看着头顶上的梁柱,她一脸绝望地想道:真是不甘啊。 想她瘐施儿,本是瘐府的三房嫡女,以前,她娇俏可爱,走到哪里都是一片奉迎之声,众人常说,她唯一的不好,就是母亲过逝得早了些。 可对瘐施儿来说,生母过逝得早又有什么打紧的?她的姨娘,可是待她比亲女儿还要好。想她当初为了让姨娘上位,不知在祖母和父亲面前说过多少好话,做过多少功夫。 她只是没有想到,原来人心这么可怕,有些人不到亮出毒牙的时候,你怎么也不会知道她是条蛇。 一直以来,姨娘宠她放任她,她以前以为是爱,今天才明白,原来那叫“捧杀”。那个木盒,她当天动的时候,里面明明是没有什么绣幅屏风的,可她一转身,那毁掉回纹绣幅的罪名,就实实地砸在她身上,纵使她百般辩解,可因她素来的骄纵行径,竟是没一个人相信了! 想着想着,瘐施儿闭上双眼,眼角处,慢慢沁出了两滴泪水。 就在泪水如珠,一滴一滴沁入身边的地板上时,突然的,幽黑得像是到处可以看到鬼魂的祠堂前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她不久也要变鬼了,纵使是鬼,她也不怕了…… 就在瘐施儿自嘲的一笑后,突然的,她闺蜜卫锦在外面温柔地说道:“你们守在这里,我去与施儿说说话。”
瘐施儿连忙睁开了眼。 就在她踉踉跄跄地爬起身时,卫锦的身影已出现在房门处。 一眼看到消瘦得不成样的瘐施儿,卫锦的双眼迅速地变红了,她冲了过来,扶着瘐施儿的手,哽咽道:“才十天不到,施儿,你怎么就把自己搞成这样子了?”
瘐施儿看到卫锦落泪,她也哽咽起来,“阿锦,你是来与我道别的吗?是不是我这一辈子就要在这里老死了,所以你来见我最后一次?”
“当然不是。”
卫锦想起了此行的任务,她连忙凑到瘐施儿的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施儿,你还想不想出去?”
出去?瘐施儿激动了,她流着泪说道:“阿锦,我是做梦也想出去啊。”
卫锦点头,她低声说道:“我想也是这样的。”
说着,她西西索索,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来。 卫锦把手帕递到瘐施儿面前,小声说道:“这东西是今天早上,一个不知名的人送到我手里的。你且看看。”
瘐施儿怔了怔,她看了卫锦一眼,接过手帕端详起来。 才看了一眼,瘐施儿便像疯了似的,猛然扑到天窗处,就着那一线光亮,细细地看了起来。 见到瘐施儿拿着手帕的手一直在颤,卫锦说道:“你也看出了对不对?这手帕上绣的荷,用的是回纹绣法!”
卫锦走到瘐施儿身前,再次朝左右张望了一眼,转头小声说道:“给这块手帕给我的那人说了,你只需要拿出一套正街的二进院子,他家主人就愿意帮你把那副剪坏的屏风修复如初,而且绝对不会让人看出半点痕迹!”
略略一顿,让瘐施儿消化了她的话后,卫锦又道:“那人还说,离太后寿辰只有二十几天了,舍一套院子,得到翻盘的机会,你愿是不愿?”
事实上,如瘐施儿这样的嫡女,她的亡母早就给她留下了极其丰厚的嫁妆。与身败名裂,生不如死相比,一套位于正街的院子,她又怎么可能不愿?毕竟,这样的价位,还谈不上趁火打劫! 咬了咬唇,瘐施儿忍着喜极而泣的冲动,颤声说道:“她什么时候要?”
“那人说,那副屏风越快交到她手里越好,至于院子,到时一手交屏风一手交货。”
“好!”
瘐施儿泪水双流,她抽噎道:“那人真能帮我修复好屏风,别说只要一个院子,就是让我瘐施儿以后天天供着她的长生碑,我也无怨无悔!”
这十天瘐施儿有多么恐惧绝望,这一会,她就对那个主动前来相助的人有多么感激,说出这句话后,她又像发誓一样地说道:“你告诉那人,不管她是谁,她对我瘐施儿的救命之恩,我牢记于心,永世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