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姬家的六辆驴车走在官道上,并不引人注目。 事实上,这几天,应该是湖山这一带最安全的时候,盗贼头子罗大头被坑了,大人物还率着他那强得可怕的私兵在这一带活动。任哪一路劫匪,这时也只能像老鼠一样躲在洞里不敢吱声。鉴于这些,姬姒下令车队日夜兼程,想用最快的速度赶回荆县。 所幸,荆县离这里不过是二三百里的路程,一番不管不顾的疾驰后,第四天,姬姒等人便出现在自家家门口。 一入庄园,姬姒便令人把大门紧闭,然后,众人开始卸货。 首先,是满满两车的稻谷,如今这时世,不管是前朝的五铢钱也罢,还是当今陛下颁布的四铢钱,老百姓都是不信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朝代变化太快了,相信这些货币的人,早就在一个个王朝的覆灭中破了产。 对于民间来说,普遍流行的还是以货易货,而粮食,则是以货易货的中坚。相对于世人常作钱用的栗米来说,味道更美,更为士大夫们赞美喜爱的稻谷,价值也就更高。 孙浮等人弄来的这两车稻谷,是从罗大头的厨房里弄来的。想来,那罗大头是准备杀掠一番后,便回来摆庆功宴,那厨房里不但稻谷堆得满满的,还有各色鱼干,以及各种时令菜疏。自然,这些鱼干菜蔬也到了姬姒的第三辆驴车上。 第四辆五辆驴车里,装的则是一个个木箱,这木箱里,是一匹匹的绢帛,同样,这也是这个时代充当货币的财物。 第六辆驴车,则是此行最大的收获,满满一驴车的黄金古玩珍宝珊瑚玉器以及青白瓷器。这些东西,都是罗大头摆在庄园会客厅里炫富用的,每一样都来历不凡,也非常珍贵。 庄园里,众婢仆笑笑闹闹,眉眼间一个个都是心满意足,而他们看向姬姒这个小主人时,那表情中更是透着一种无以言喻的满足。 就在不久前,他们的小主人弄到了五个曲水县城店铺,这笔意外得来的横财,本已让他们十分欢喜,满足得不能再满足了。这才过了多久?小主人一出手,又给家里添了六车的财帛了。 与高兴合不拢嘴的婢仆们不同,姬姒这时挺郁闷的。眼前这满满六车的财物,看起来很多,可粮食也罢绢帛也罢,堆在那里吓人,可花用起来那是飞快。真正值钱的那一辆珠宝珍玩,却又万万不能露面……她家小势薄,既惧罗大头的余孽,也不想引来这些珠宝原来的主人的注意。所以,这一车宝物看着是好,在这荆州一带,却不到非常时候不能动用。 暗叹一声,姬姒把这些珠宝珍玩悄悄藏进自家的秘密仓房后,然后把粮食绢帛摆在仓房,用来应付日常开销。 完成了这些动作后,姬姒便把罗大头的事抛到脑后。 第二天一大早,郑府派人来了。 事实上,在姬姒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郑府已派了两波人过来。 坐在客厅里,姬姒接待了这个郑家的管事。 管事约摸三十六七岁,是在郑府呆了多年,这也意味着,他是看着姬姒长大的。 几乎是姬姒一落坐,这管事便一边喝茶,一边用着失望的语气说道:“阿姒,你父母过逝才不到一年,你就变得这么让人失望了。”
他说道:“我家夫人是看着你长大的,说句掏心窝子话,她就是对自个的嫡亲女儿,也没有对你这么好。可你是怎么回报她的?那天当着贵客的面,你招呼都不打一个,袖一甩就走了,你的教养呢?你的礼仪呢?奶母也是母,你的孝道呢?”
听到最后一句时,姬姒差点失笑出声,她连忙低下头掩饰,心里忖道:算了,我得原谅这些大字也不识几个的“读书人”。 郑府管事继续说道:“夫人和大人都非常生气,阿姒,我这次来,是带你前去请求两位老人原谅的。”
说到这里,管事站了起来,对着跟来的两个高大婢妇命令道:“来人,把姬小姑请上车!”
于是,这两个如男人一样强壮的婢妇,便向姬姒走来了。 姬姒暗叹一声,站了起来,笑道:“不必了,我自己走吧。”
说罢,她老老实实地跟在管事身后,朝着门外的牛车走去。 这就是姬姒一直忍耐,郑家可说是仆,她却不得不虚与委蛇的原因。这个时代,每个豪强地主贵族都会在庄园里养一些护卫,用时人的说法,这叫部曲。这些部曲,平时可以保护庄园防备劫盗,出门也可以行护卫之责。便是姬姒,孙浮瘐沉等人也是她的部曲,只是姬家太小,她的部曲只有十几人,而郑家那样的豪强,部曲则有一二百人。 牛车行进时,车外,管事带着责难的喝问声还在传来,“阿姒,你在县里不是有两间米铺的吗?怎么变成庄家的了?”
姬姒心想:他们果然想过,要通过为难米铺的生意来给我教训。 牛车里,姬姒微笑着回道:“哦,是那样的,庄家说是想买,我就给他们了。”
外面的管事冷哼一声,教训她道:“阿姒,你年纪还是小了,不懂事啊。买了米铺,你那一百五十亩田地,能有什么用?养得活一家子吗?”
姬姒垂眸抿唇,暗暗想道:我就是要卖了那两个铺子,省得你们动不动拿它来拿捏我! 过了一会,管事的声音再次传来,“阿姒啊,你知道这一次,夫人为了你的婚事,费了多大的力气吗?不说别的,如周玉郎君那样天人一样的人物,就不是随随便便出现的,他是大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刻意引来的。这样天大的富贵,这样天人一样的夫婿,夫人和大人没有给自己的女儿,而是介绍给了你,这是多大的恩情你知道不?”
姬姒听到这里,生怕自己失笑出声,连忙以袖掩嘴,她在心里想道:真是人至贱则无敌。这种谎言,他们也敢信口扯来?周玉那些人,看待郑氏众人时,明明如看泥土粪堆般不屑。 要知道,那一天里,她的直觉便告诉她,她要是太给郑氏面子,只怕连她自己,也会被周玉低看五分! 同一时刻,郑氏庄园。 郑夫人自那天姬姒拂袖而去后,便一直有些恼怒,连带的,庄子里的婢仆奴隶也人人自危。 特别是她连派了两波人都没有请来姬姒后,郑夫人的火气就更大了。 这一天,她派出管事去了姬府后,便一直半闭着眼,站在她身后的婢女,那是捶肩都捶得小心翼翼,唯恐惊扰了夫人。 这个时代,不但王朝更替迅速,上至王公下到庶民,也是命如蝼蚁。荒乱之世,自有荒暴之人,一种竞相奢侈的攀比之气流行上下时,还有一种残暴之气无处不在。便如,前朝那个与王恺比富的石崇,他用美女劝酒,客如果不饮便杀美女。而那个脸不改色看着石崇连杀了三个美女的王敦,因为那一句“他杀他的人,与你何干”的话,甚至被许多人赞许。有所谓上有所行下有效焉,许多突然暴富的豪强,他们或许没有底气与士族比试富贵,可比试残暴,他们是绝对有能力的。 安静得没有人敢喘气的厢房内,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清亮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母亲。”
却是身材瘦长,面目清秀笑容可掬的郑况来了。 看到这个最疼爱的儿子,郑夫人的唇角不由浮起了一抹笑,而她这一笑,众婢同时松了一口气。 郑夫人微微欠身,朝郑况笑道:“我儿来了?快坐。”
郑况在郑夫人的对面坐下,他端过婢女递上来的茶盅抿了两口后,说道:“母亲,孩儿派去打探的人回来了,他们说,周玉等人,确实是建康人,而且在建康名声很不小。那个周峦,听说还是什么将军,周玉则以才高著称,听说当今公主都有意招其为婿。”
听到这里,郑夫人惊了,她腾地坐直,奇道:“这样的儿郎,为什么相中姬姒一个孤女?”
郑况摇了摇头,说道:“这个儿也不知……儿只知道,这周氏四兄弟,在建康颇有才名也以美仪容著称。”
说到这里,郑况突然命令道:“都退下去。”
等到所有婢仆都离开后,郑况凑近郑夫人,低声说道:“母亲,这几日里,周玉三番四次向儿打听姬姒的情况,态度极为端肃。儿以为,他只怕是真的想娶此妇为妻。”
顿了顿,郑况压低声音又道:“儿这两日再三寻思,心里总不安妥。母亲,姬姒这个小姑,年纪虽然小小,那城府可深得很呢。不说别的,就说咱两家这些年来,何曾断过来往?可是在这个月之前,谁听说过姬姒是个多才多慧之人?还有,这次她在几位周郎面前对我等如此无礼,只怕也是有些用意。”
不等他说完,郑夫人便咬牙冷笑道:“儿说得不错,母亲也真是走了眼了,这么多年了,眼底下藏着个大才女,竟丝毫不知情。”
想到那一天姬姒在贵客面前的张横,她更是恨得额头青筋横露! 郑况打断了郑夫人的臆想,轻声又道:“儿思来想去,觉得姬姒那个小姑,只怕她前脚进了建康,得了周家的大富贵,后脚就把咱们这穿针引线之人抛到脑后。所以儿今日与那周峦聊起姬府时,便跟他说了,那姬姒,还有一个双生兄长,只是当时恰逢姬氏仇人追杀,姬姒的父祖,便把她那双生兄长寄放在一府人家,我还对周峦说,这些年来,姬氏的那个仇人一直在盯着姬府,所以姬父一直不敢把亲儿接回来,便是姬父姬祖,他们的死也都不是意外,而是被仇家所杀。”
郑况强压着兴奋的说道:“母亲,也不知那周峦调查到了什么,儿这话一出,他居然马上就信了,还说了一句“原来如此”的话。而且,儿子曾经以为,儿子这么一说后,他们娶姬姒之心就会淡去,哪知那周峦的语气里,却没有半点松动。”
郑母听着听着,先是不解,转眼她明白过来,“我儿,你杜撰了这么一个人物,难道是想找什么人冒充不成?”
郑母越想越兴奋,竟腾地站起来,说道:“这样好,这样安排好……姬姒那贱货既然不可靠,咱们就安排个自己人进去。我想想,如果我的儿孙成了姬姒的亲兄,成了建康周氏的大舅子,那岂不是说,他可以借助周家的势力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了?我儿我儿,这事如此处理巧妙的话,那我郑家,可谓是一步登天了!”
转眼,郑母问道:“这事,跟你父亲说过没有?”
提到郑父,郑况有点丧气,他低声说道:“父亲有点犹豫,可我话都放出去了,他便说了一句“也罢。”
” 郑夫人一挥手,道:“别理你父亲,母亲便觉得这个主意甚好。”
兵荒成乱了数百年的时代,百姓们的识字率,还不到百分之一,甚至这百分之一中,还有一部份是工匠之类。郑夫人虽然能干,却也只粗识文字,而郑父虽说读了几年书,却也只是略有见识,至于郑识,论真实水平,也就是个粗通文墨的程度。 知识的浅薄,加上没有几本藏书,没有智者点拔,对这一家人来说,能想起目前这个计策,那已是绞尽脑汁动用了全部智慧的结果。真说起来,不管是郑父还是郑母,都不知道眼下这个主意,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