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宋家人彻夜无眠。 老爷子在朦朦胧胧中醒来,乍一入眼的是坐在床边的宋蓉跟俞滢,宋思知恰好在此时端着水盆出去。 而顾江年呢? 自老爷子的书房出来,他手中的烟一根接一根的就没有断过,这寒冬腊月的天十二月份的夜风呼啸而过,令人骨头生冷;浑身清醒。 天家的算盘拨的太响了,依着顾江年的直觉来说,那位上位者必然是跟老爷子提出了什么要求,而老爷子应当也是应允了,否则,如果是一些极其细微的事情,应当还不至于让老爷子见过大风大浪的过来人病这么一场。 “在想什么?”
身后,姜慕晚的声响低声响起。 顾江年思绪回笼之时有一种肉眼看不透的惊慌失措,他此时很害怕姜慕晚透过他的肉体凡胎,看到他的心灵深处。 将他内心的思忖与惊慌失措都剖析开。 从而看到他内里的阴暗。 自顾江年坐上C市首富的位置,他已经极少体验到这种揪心之感了。 不该如此的。 此时的他像是被命运扼住了咽喉,走的每一步都要精心算计,说的每一句话都要深思熟虑。 连带着流露出来的表情都要得到极其强大的控制。 男人听闻身后的声响,他顺手将手上的烟蒂丢在地下,而后抬脚碾:“屋外凉,进去。”
姜慕晚刚跨出来的一只脚停在了门内与连廊之间,一时间进也不是,出也不是,顾江年见此,迈步过来,伸手将姜慕晚推了进去。 “屋里说。”
夜半三更,更深露重。 着凉不好。 “在想阁下找外公说了什么?”
姜慕晚刚跨步进屋,顺势问道。 “恩,”顾江年回应。 “有何猜想?”
她问。 “一切等外公醒了再说,”顾江年发现了,宋家诺大的家族。这么多人,除了姜慕晚与老爷子有点谋算之外,其他人都一心醉心科研。 但你也不能说他们不问世事,不过问政场与权利的纷争。 她们知晓这一切,明知权利斗争残酷,明知自己在首都的处境,却不争不抢,只是一味的回避,这或许与老爷子多年的教育方式相关,也或许是刻入骨子里的清高自傲。 为人有原则有底线是一件好事,但宋家此时显然是已经陷入了“何不食肉糜”的“清高怪圈”。在外人看来,他们不食人间烟火,不为五斗米折腰。 可这清高自傲的性子,有时候可以让他们站在山顶之巅,可有时候也能让别人一脚将他踩下去。 你清高自傲,也得有人成全你这清高自傲才对;在绝对的权力跟前,做任何都是错的。 用一些比较直白的话语来说,宋家在天上呆久了。猛然之间被人拉下凡尘,自然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顾江年的忧愁来自于此。 他一时间,有些一筹莫展,他甚至隐隐的在心里面有了这样一种想法,他在心灵深处暗暗的发问自己,如果老爷子驾鹤西去了,那这宋家与天家的斡旋斗争该由谁来完成? 一家之长宋誉溪? 还是姜慕晚? 宋思慎站在一旁听着顾江年跟姜慕晚的谈话,眼看着这二人一个忧心想要知晓些什么,一个谨慎不乱言。 他看出来的东西,姜慕晚自然也看出来了。 伸手拉了拉顾江年的衣袖,语气有几分不悦:“我是你妻子,不是你商场上的对手,你在我跟前谨言慎行思前想后的有个什么劲儿?”
“蛮蛮,”大抵是姜慕晚的语气太冲了,让顾江年拢起了眉头,低低沉沉的喊了她这么一声。 “外公醒了,”二人的谈话还未铺展开,宋蓉就在屋子里喊了这么一句。 姜慕晚抿了抿唇,掩住内心的不悦,深深的看了眼顾江年。 后者迈步过来,伸手揽住她的肩头。 做出了一副恩爱夫妻的模样。 2009年12月10日凌晨2点,宋家灯火通明举家未眠。 老爷子躺在床上,望了眼站在身旁的人,挥了挥手,让其余人都出去,只将宋蓉留下。 姜慕晚刚踏步进去,就见俞滢在床边站起身,同二人道:“外公想跟你妈妈聊聊。”
姜慕晚微微挑眉,虽有疑惑,但也没问。 卧室内,气氛一度静默。 宋蓉伸手将老爷子扶起来,让人靠在床头,且还给人量了体温,见温度降下去了,才安心了些。 “我今日去总统府了,蓉蓉后悔过吗?”
这两句话前言不搭后语,完全不沾边、可宋蓉却听懂了。 她在老爷子的话语中听出了这其中的深意。 也隐隐约约的猜到了总统府的那位俨然是跟老爷子说了什么,不然事隔二十多年过去之后,他不会平白无故的开口问这么一句。 有些事情就应该像朽木一样埋藏在土里,不被人发掘出来,即便是被人挖掘出来,也是在数百年之后以另一种形式开发出来。 不被她们这些当事人知晓。 “从没后悔过,父亲。”
宋蓉这话,回答的平稳而又坚定。 坚定的像是在简单的诉说一件事情的始末。 一件无关自己的事情。 “他今日在控诉我当初放弃他的事情,我一度怀疑,自己当年——————。”
“我们自己的人生道路上与别人而言,没有一件事情是正确的。与我们自己本身而言,又没有一件事情是错的。我们只是在万千的人生道路当中,选择了彼此都不愿意选择一条路,他控诉你,是因为当初我们跟他走的不是同一条路,无关其他,那么反之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控诉他?不顾宋家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培育之恩毅然决然的选择脱离家族,去走那条不该走的路,去走那条随时随地都可能牺牲的路?”
老爷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宋蓉握住掌心打断。 她的腔调很温柔,可温柔的嗓音中却透出一股子决绝与冷硬。 那是一种坚定,坚定自己这辈子没有做错事情。 换言之即便是做错了,他也坚定的选择自己所走的这条路,绝不后悔。 纵容像是开在西伯利亚火山旁边的玫瑰,远看鲜艳端庄大气,可走近枝干粗壮笔直,而又布满尖刺。 观天地之间,固守本心者,无异于都是外圆内方之人。 而宋蓉,便是典型。 她有着极其高雅的面庞,温柔的气质。 乍一给人的感觉是,她能将这世间所有万物都包容在自己的温柔之内。 那些所有有菱有角的学生到了她手上,便会被她的温柔所折服。 这不是装出来的。 是由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莫说是旁人了,就是老爷子这个亲生父亲,有时候看到宋蓉,也会猜想与琢磨一番。 “父亲很小的时候就教过我,不管我此生选择了哪一条路,只要我自己坚定的走下去,那么这条路就是对的。他控诉我们不支持他,不理解他,但他何尝又不是不理解,不支持我们?养育之恩大过天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这些事情他都没有做到。我们应该坚信自己才对。”
“宋家在他最困难最无依无靠的时候救了他,给他温暖,给他依靠,让他不至于在寒冬腊月里受严寒的折磨,我们是他的救命恩人,可反过头来,他却要求恩人带着全家人去陪他走一条极有可能是不归路的路,父亲,如果一开始您知道他的这个想法,还会把他带回家吗?雅雀尚且还有返哺之恩,可他却只知道一味的控诉我们,这是他坐上了高位,倘若是没有坐上呢?”
宋蓉的一番话说的慷锵有力而又坚决。 面上表情虽说依旧温和,可老爷子却出奇的在这人的话语当中听出了愤恨之意,似是猜想到了什么,问道:“你们见过?”
宋蓉点头回应:“见过数次。”
“聊了什么?”
老爷子又问。背脊都紧了紧。 “陈年往事罢了,不值一提,”宋蓉不以为意。 她当然也听到了那人对自己的控诉,可她不会如老爷子这一般郁结在心。 宋蓉一直都是站在宋家这一边的,不会去多想一分。 一直坚信,谁也没有错。 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我宋家救你于水火之中,但你不能把宋家拖下水,农夫与蛇的故事他们见过一次就够了,不会在傻到来第二次。 老爷子叹息了声,不知这声叹息是何心理。 “你不后悔就好,”宋蓉的话都说到如此地步了,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闭着眼眼睛缓缓点了点头:“把江年喊进来吧。”
有些话,不能跟宋蓉讲。 一个80多岁的老人了,看过了世间的沧桑历尽了权利的纷争之后,并不想自己的子女卷入这些纷争与搏斗当中来。 可此时他没有办法,因为当他选择站在那位上位者旁边时,所有的一切都该推翻,重新建立。 顾江年跨步进去。 听的第一句话就是:“宋家最近怕是不太平。”
顾江年从老爷子的这句话当中隐隐约约的听出了些什么,坐在床边椅子上的人略微的沉默了片刻,问道:“阁下逼您站队了?”
顾江年这话,太过直白,直白的让老爷子微微闭了闭眼,而后,及其沉重的点了点头。 顾江年抿了抿唇,陷入了沉默。 此时此刻的他突然之间想起了邬越安的那句话,首都不比c市,表面上大家都是手法好公民,实际上,底下盘根错节,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顾江年此时觉得,他想要谋划,得从长计议。 亦或者说,从一开始他根本就不应该按照宋家的这一套方法走。 退一步海阔天空这种做法根本就不该出现在首都。。 更不应该出现在这些贪婪的政客跟前。 “外公现在想如何?”
顾江年话语平静询问。 “江年觉得呢?”
他想如何? 如果这件事情放在顾江年身上,如果顾江年此时站在老爷子的位置上,定然不会让人家逼着脖子上去站队。 老爷子从一开始的退让就奠定了上位者会来逼迫她们。 “有时候我们的退让与隐忍不会让人家有半分怜惜,相反的,他还会觉得,这是您该做的,外公把宋家人都保护的太好了,即便是眼下如此情况,您也未曾想过要将阁下逼您站队的消息告知她们,您可曾想过,这到底是不是她们想要的?”
顾江年一番话说的委婉而直白。 让老爷子陷入了思考中。 见此,他再接再厉:“您趁此时,趁着今夜是个病患,退下吧,安居二线,您八十岁多的高领仍旧奋战在一线不会让人觉得您有多么伟大,也不会让那群上位者心疼,您该做的是回到二线颐养天年,而不是在权利的漩涡里做斗争。”
“可宋家————,”老爷子心有挂念,不想繁荣昌盛了百年的宋家毁在自己手上。 这是一种从小深刻在骨子里的执念。 摆脱不掉。 “那您想看到宋家人都陷入漩涡之中吗?换句话而言,在绝对的权利跟前,您觉得以自己一个科研家的身份,能斗得过她们吗?”
顾江年的话不像刚刚那般平稳,语气有些许的急促与强势。 跟往日里与老爷子心平气和商量的态度不同。 更多的是想将过现实摁到老爷子跟前,让他看清楚。 “外公就没想过,如果哪天您驾鹤西去了,这宋家还有谁可以挑起您这个位置上的重任?去谋算去规划,让宋家走上更高的巅峰,如果没有,那何不如从一开始您就往后退呢?带着宋家人都退下去。如果您真的想让宋家置身事外,那何不如一开始就远离天子脚下的权利纷争?”
顾江年这番话,就差及其直白的同老爷子道:“您想要名就不要惧怕宋家被天家人磋磨,如过您真的只是想做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普通人,在哪里都一样。”
说白了,老爷子就是想守住宋家百年来留下来的根基,所以才会扎根于首都,他放不下那些前程过往,放不下老祖宗留下来的那点东西,是以此时才会那般纠结。 顾江年这日,心浮气躁。 他一个商人,且一个白手起家拼搏至今的商人,最是看不惯这一套。 可他没办法,姜慕晚是他爱人。 他该对她们有所包容。 即便明知老爷子此时的做法不对,他除了规劝再无其他。 顾江年在此时,觉得自己也不过是个肉体凡胎。 良久,顾江年压了压心头的那些燥燥之意:“告诉她们吧!”
同进退,也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这件事情一定要做出一个选择的话,那应该把它摆到明面上来,让宋家的每一个人都参与其中,而不是由您一个人独揽所有压力。”
凌晨三点整,顾江年扶着老爷子及其缓慢的走到客厅。 一家人,望着二人及其沉重的面色时,都陷入了沉默。 姜慕晚打量的目光在顾江年身上疯狂的来回。 似是想透过自家丈夫的脸色看出点什么。 可不知是这人掩藏太好,还是她今夜智商不在线。 许久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父亲————” 宋誉溪开口轻唤,被老爷子抬手止住。 老人家苍老的视线环顾四周,望了大家一圈,道:“有件事情,想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
众人沉默,望着他。 老爷子用极其平静的话语将今日与阁下的对话简短的言语了出来,一家人听完之后。 均是陷入的沉默当中。 姜慕晚目光落到顾江年身上,唯独这人,脸面平静。 “你们如何想?”
老爷子言语完将主动权交给了宋家其他人。一如顾江年言所言,他应该听听家里人其他人的意见,而不是自己去独揽所有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