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宣城,恰似显金记忆中,只存在于电视上雨雾蒙蒙,马头墙高于两山墙屋面的墙垣,形成此起彼伏、绵延不绝的高低徽州独有的景色。
站在绩溪走访的水槽棚户下,显金轻轻闭眼。 瞿老夫人杵着拐杖站在上首,看了眼下方里三层外三层围住的人,跟着贺显金从泾县出来的那几个全都站在最前方,连素来唯唯诺诺的陆八蛋都巴着个脑袋往里探;外围则是今年,和贺显金花大手笔招进来“集训”的新人,如今淘汰了两位,还剩下十八人,全都如周二狗般高个体壮,像十八座大山似的直耸耸立在那。 瞿老夫人眨眼,不过近两年,整个陈家竟尽数淘换上了她贺显金的人——要么是一直跟着她的心腹,要么是她招进来的新人,陈家的老人或退、或杀、或残,到如今,竟只有一个老实巴交的瞿大冒还猫在角落看热闹。 真是好手段、好心机、好城府呀。 瞿老夫人眼神再移向上下翻涌漂浮着纸浆的水槽。 一时间,她竟不知道该是喜是悲——乐观来想,至少贺显金还把她侄儿给她留着的? 瞿老夫人轻咳一声,诸人噤声,场面瞬时安静下来。 “...陈家自造出第一张宣纸至今,已五十七载有余,历来以能者居上为宗,绝不圄于资辈、亲疏、远近,贺掌柜虽为我三子继女,却自老宅泾县作坊账房做起,一步一步走回宣城。”瞿老夫人拐杖指向显金,声音很稳,“看到她,你们就该知道什么人,只要有能力,就能在陈家出人头地。”
显金仍旧闭着眼。 她身后的锁儿却紧紧抿住嘴角:什么人?什么什么人?说得跟他们家掌柜是什么不堪的人似的!是什么低贱下贱的人似的! 瞿老夫人将拐杖放回来,眼神也顺势收了回来,“今日,贺掌柜主动提出,要在半个更漏的时间里,捞三十帘,捞出至少十五张合格的四尺宣,好好给你们看看我们陈家当上大掌柜的女人,手上的捞纸功夫也不会含糊!”
新人崽子一声“哇”! 三十帘,要做十五张好纸,只有一半的容错! 新人崽子的目光不约而同看向瘦长得像根好看豆芽菜似的闻风丧胆贺掌柜。 就她? 闻风丧胆贺掌柜身边站着的是所到之处寸草不生钟组长。 钟组长眼光一横,新人崽子极为默契地低下头。 桑皮纸作坊的赵德正背着手,面色沉吟。 瞿老夫人下颌一抬,“老二、老赵。”
赵德正和陈二爷陈猜相继出列。 “你们先演示一遍,一帘水入身,二帘水破心,合格的四尺宣究竟是什么样子。”
瞿老夫人神色淡淡的。
锁儿默默翻了个白眼:老夫人这点小心思,谁还看不出来呀?这不是踩在他们家贺掌柜的头上,给二爷陈猜做脸吗?——这陈二爷练了多少年?他们家贺掌柜练了多久?陈二爷这手一露,贺掌柜拍马难追,这不是高低立现吗! 赵德正与陈猜应声一左一右分列水槽前后,齐声吆喝,陈猜先将纸药放进水槽,拿起棍耙划单槽搅匀,划好后探身清槽沿,清后打藻,一套准备工序做得行云流水,引得新人崽子连连“哇哦”,反倒叫陈猜面红耳赤。 到捞纸,陈猜自然是掌帘人,拿起纸榨边,二人闷哼一声,动作极快,竹帘内高外低插0入槽中,晃荡一番又以外高内低将帘子插0入槽水中,瞬时捞出,两个人四只手如在两个平行面上、整齐划一、干净利落,陈猜把帘子从帘床上提起,以落帆式倒覆于旁边的纸榨板上,肉眼可见地四角平整、不叠浆、不滴水、纸帖整齐。 新人崽子里有个从恒记出来的,带头拍掌,紧跟着便掌声雷动。 陈猜满脸通红地退到瞿老夫人身后,双手合十连声惭愧道,“雕虫小技、雕虫小技。”瞿老夫人很满意地点点头,垂眸看了眼陈猜制下的落帖,再道,“当然,我们贺掌柜半路出家,自是做不成这个水准,咱们也不为难贺掌柜,贺掌柜的湿纸落帖只需平整、均匀、整齐即可!”
锁儿深恨自己为啥这么聪明!读书有天赋! ——要是听不懂老夫人每段话的隐喻该有多好!踩一捧一,倒叫这老夫人玩得很好嘛!明明是他们贺掌柜的挑战赛,最后成了陈二爷陈猜的个人才艺展示赛! 瞿老夫人一声令下,更漏翻转! 显金猛地睁开眼,马步扎好,气沉丹田,备料、下纸药的动作虽不如陈猜流畅,却也一步不错地完成了,到老大难的捞纸环节,显金与酱肘子同学,共同将放在水槽背后的另一张纸帘插入槽水中,抄起一部分纸浆液,随即抬起纸帘非常有节奏地轻轻晃荡,将纸帘呈内高外的姿势使多余的纸浆自帘尾流出——谓之为“头帘水”完成。 在一帘水的基础上,换了方向,内低外高的姿势补齐缺漏,至此一张湿纸已然完成。 头帘水是使纸基本定型,二帘水是补浆,使宣纸完全成型! 显金未有懈怠,深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屏着一口气将三十帘捞完、落帖、掀帘——纸张好不好,需抹稍、板榨将湿纸的水分榨干后,上烘房见真章。 李三顺又被调回,亲自完成显金三十张纸的烘帖。 纸帖置于焙龙壁,李三顺拿松毛帚向上刷两下,再以“人”字形左右动作,湿纸帖在焙龙壁上后即刻速干! 速干之时,便是诸位新人崽子齐刷刷“哇”“唔”“啊”一片,也不知从何掺杂了两只蛙“呱呱”的声音。 恒记出来的那个小学徒指着焙龙壁上的纸,“有...有...有...有画!“ 小学徒眯着眼看,企图看得更清楚,“是竹子!纸里有竹子!有竹子啊!”
瞿老夫人拨开众人,杵着拐杖,在焙龙壁前站定,眼睛凑近,异常认真地分辨——是真的!纸张平顺,但其中夹层好似藏有两株栩栩如生又整装待发的新竹! 是巧合吗?! 是因为捞纸造成的巧合吗?! 瞿老夫人迅速命令,“李师傅,您继续烘!”
李三顺拿起松毛帚“人”字画得飞快。 一张、两张、三张...三十张! 所有纸帘均成型!且每一张纸都可见若隐若现的竹子! 那两株一模一样的竹子! 竹叶伸展的方向、力度甚至脉络都一模一样! 这不是捞纸的巧合! 这其中有技巧!有大大的技巧! 瞿老夫人目光如炬地看向显金,“所有人,除了显金和...” “漆七齐——”酱肘子谄媚地弯腰报名号。 “除了显金和漆...这个七,其他人全都离开棚户!”
瞿老夫人厉声道。
显金胳膊一抬,“且慢!“ 瞿老夫人看向她。 “我赢了吗?”显金抿唇笑问。
瞿老夫人双手杵在拐杖上,唇角笑,“本就不是赛事,何来输赢?祖母既将宣城府的三间铺子都交给你打理,你就是陈家名正言顺的贺掌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