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金特意将“青城山院乙字”书封送到裱装铺子去,糊了两层,还特意封了边,做了漆木卷筒,很是珍重。
乔山长亲作的那册《商道浩荡行者至论》,显金挑灯夜读,额,也不能叫读…基本上,算是读读睡睡睡睡读。 根本扛不过前三列,生僻字不多,但凑在一起,显金连猜带蒙也想象不出个大概,许是引经据典过多,一个字都包含许多层意思,或许是人名、或许是地名、或许是特定代指某一个东西。 比如一个小小的“诚”字,可表示“果真”,也可表示“诚恳”,还可表示“如果”,最没武德的,就有个男配角的名字叫作“诚”。 显金考文言文,一靠背,二靠蒙,三靠同桌给力,凭她的语感去猜,基本属于“猜得很好,下次别猜了”类型… 索性翻到最后一页,落款是宝元。 乔宝元? 乔山长叫乔宝元? 显金表情有些怪异,如同吞了只蟑螂。 视若珍宝、独一无二,好像跟乔山长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不太搭嘎啊。 颇像仙子下凡,卖起了糖炒栗子。 显金默默将卷宗收起来,准备去青城山院时一并带过去。 晌午时分,陈笺方教完扫盲班,喉咙干,站在柜台喝了口小丫鬟提前凉好的茶水,正好一抬头便见显金垂着头,正拿脚踢店子门口的门槛。 像头正尥蹶子的驴。 脾性也像。 “怎么了?”陈笺方赶紧将茶水咽下,不自觉笑起来,将教本放进布袋,站到青瓦灰墙下。
显金扬了扬手里的卷筒,“乔山长给了张乙字书封,告诉我能去藏书阁借书,可请您带我去?”陈笺方略诧异。 青城山院的书封分为乙丙丁三等,没有甲等。 皆因乔师称天字一号才称甲等,他是人杰,最高定个乙等就可——故而青城山院的书封最高即为乙等。 乔师把书院最高权限开给了显金。 不过也是,乔师素来不讲求性别、门第、宗族之别。 开山十余年,桃李遍天下,信奉的心学几乎主导南直隶官场,自青城山院学成的学生,两榜进士不过寻常,考到二甲全十名的几乎每一届春闱都有一二个,目前最高做到六部侍郎不沾右,假以时日,入阁拜相也只是机遇问题。 其中许多都是寒门学子。 显金身世微弱,处境尴尬,乔师怜惜抬爱,也并非奇事。 陈笺方颔首,微微侧身让出一条道,示意显金先行,随后跟上,笑道,“乔师偏颇,我的书封是丙等,你却是乙等。”
显金笑起来,“是吗?许是因我不用参加科举吧!总不能给你开了个乙等,给其他学生开丙等吧——咱们赛道不一样!”
少女神态坦荡,一个字一个字跟打弹弓似的往外冲,似乎无论她说什么都真心实意又令人信服。 陈笺方不由失笑,不急不缓地跟在显金身后,保持着和显金一样的脚步节奏,却十分有分寸地距离不近不远,正好三步。 刚进青城山院,便有学生急急忙忙来寻陈笺方,“...商乙班的夫子晌午吃多了酒,正抱着恭桶大吐呢...山长请您去顶一顶!”
钟声敲了三下,该上课了。 陈笺方看了眼显金。 显金很理解,赶紧朝他摆摆手,“...快去吧!上课了夫子没在,学生们恐怕变成没如来佛镇压的孙猴子!”
陈笺方又被轻易逗笑,先轻声嘱咐显金,“...一直向西走,拐过一片柏树林,再走百来步,便可见一座三层草屋,到了便将书封拿给守门人看。第一楼是经义,第二楼是史书,第三楼是子集与各色杂书,你可直接上三楼。”
显金连连点头,表示绝不拖他后腿。 交代清楚,陈笺方一边同来人了解情况,一边步履匆匆往书馆赶,“上一课讲到哪里了?楚辞和诗文评?屈原可讲了?”
嗯...就像导师带的博士,养博千日,用博一时,没事儿帮忙带一带本科小朋友... 显金照着陈笺方的话往前走,亮了书封,倒让守门人惊了一惊,细细盘查了显金的来由,又认真扫了显金一眼,这确实不是山院里的学生,便又问了句,“你是姑娘...吧?”
一个吧字,彻底摧毁显金对自己相貌的自信 ——前世,她也不丑,至多因先心病,面色常年苍白憔悴,但论五官绝对是不丑的。 今生,她相貌与前世有七八分相似,本也羸弱,可架不住张妈一天六顿的滋养与自己日日早起刻苦的那套八段锦,苍白没有了,憔悴没有了,明眸皓齿,发似鸦青,能当个粉丝量五百万起跳的颜值博主。如果捆个cp当情感博主,搞不好粉丝量能破千万。 而,这位守门人,怀疑她是个男的? 显金低头看了看身上屎壳郎色的夹袄。 衣裳颜色虽然丑了点,但至少看得出来,这是一条裙子吧? “乔叔,让她进去吧。”
声音明显憋笑。 显金一扭头,就见乔徽双手插兜,斜靠在门廊处,面部明显因憋笑而抽搐,“她确是乙等,我爹亲手签的。”
规矩举手,“我作证。”
显金念及乔徽那记老拳,先道谢,“...一直未正经同您说声谢”,又想到自己算计乔徽的那只盲袋,再致歉,“您那只盲袋...” 乔徽把头扭过去了。 一副“被算计丢脸的事,就先别提了好吧”的神态。 显金笑着住口,转口道,“总之,也谢您给了六丈宣重见天日的机会!”
乔徽这才重新把头转回来。 显金笑得真挚。 颇有些一笑泯恩仇的意味。 守门人放显金进去,显金提步往二楼去。 二楼是史书。 乔徽欣赏地点点头,“以史明鉴,以史明智,不错的选择。”
然后就看到显金连抽几本书,《说文解字》《字汇》《集韵》... 乔徽:“...” 是他高估这姑娘了。 以为看资治通鉴呢,结果人还在认字阶段。 草屋布置得十分有野趣,一层楼几十个木架子鳞次栉比排列到位,四周摆放了几张四方桌和杌凳,窗外挂着一排竹篱笆栏子,栏子里好似随手塞了几把泥,再从山上挖了几簇野草移栽其中充作装饰。 显金选了一个靠近窗棂的位置坐下,掏出那本卷宗和芦管笔、小砚台与裁装到位的“草稿本”,打开乔山长亲笔所作的卷宗,一个字、一个字对照着翻看《说文解字》挨个儿释意。 乔徽选了一张与显金相邻的桌子,待看清显金掏出的卷宗名字后,微微一愣——他爹让贺显金批正他的经义卷子? 一下午,二人无话,显金做文言文翻译题做得极为专注,乔徽半晌找不到说话的由头,便索性挑了本书,看了一会儿倒也认认真真地看下去了。 这篇经义洋洋洒洒四千余字,经文言文对照翻译,更是浩浩荡荡几大篇,显金握着芦管笔,埋头“唰唰唰”地写,隔了一会儿将翻译出的一整段话通读一遍,芦管笔头点在额角作思考状后,又埋头紧随其后批注了一大段话。 一炷香燃尽,显金起身从茶壶里倒了一杯热水,提起水壶问乔徽,“您要喝点水吗?”
乔徽正口渴,眼睛黏在书上,便伸了个青釉茶盏过去。 显金低头一看,茶盏里漂着枸杞、红枣、薏仁和莲子,属于既美白又排湿还清热,养生三件套齐活儿了。 再看乔徽刀削似锋利的下颌与宽阔舒朗的额头,不由被这猛男反差萌逗笑,“您要不要还加点冰糖?冰糖清热润肺,也是个好东西。”
乔徽眼睛这才从书上离开。 他...他就不爱喝茶怎么了... 跟喝药有什么区别... 偏生读书圈里奉行喝茶,谁喝茶谁是文雅人,有些学生为突出一个合群,便早上一杯浓茶,中午一杯浓茶,晚上一杯浓茶——提没提神先不说,他深觉此人快被浓茶腌入味了。 他偏不。 他想喝啥就喝啥,谁也别管。 乔徽面不改色心不跳,一笑露出白生生的牙,“那敢请好,您尽可放!我就爱喝口甜的!”
显金哈哈笑起来,单手拎茶壶给他冲了半盏热水,递到乔徽面前,“那我记着,下回给您带上。”
乔徽总算找到说话的由头,一边翻书,一边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那个描红本...” 显金抬头看他。 乔徽清清嗓门,“你那个描红本,考虑用更便宜的竹纸吗?其实很多书生练字,并不拘于用什么纸?用什么墨?能有一张纸写字,对他们而言,就是万万幸。”
“像博儿一样不知疾苦的乡绅少爷,在读书人里自然占多数,可也有许多出身贫寒的小户子弟...他们自起跑,就输了很长一截。”
乔徽不看书,便恭恭敬敬地把书合上,又自嘲似的笑一笑,“这个建议由我说出口,或许属实讽刺。”
出身清流名门、清贵世家,他自然无经济累赘之烦恼。 他没有这些烦恼,不代表他不知道。 青城山院的书生,自有乔家庇护,无论通过何种方法,真正有才学之人,自然无需为经济生活担忧。 但那些青城山院看不到的地方呢? 如果学习,只能是有钱人的游戏,那么,寒门之子,还能通过什么方式走出来? 乔徽承认,就像他不爱喝茶、爱喝甜水,他向来反骨另类。 但,他好像在眼前这位贺掌柜身上,看到了同样的反骨和隐藏在市侩里的那腔孤勇。 显金神情变得严肃。 乔徽却一仰头,双手背在脑后,表情恢复为往日的漫不经心和意气风发,“...我只是希望那些人能给我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出发,公公正正地比一场罢了!吾之戏言,仅作参考,仅作参考啊!”
显金表情松动。 窗棂的杂草被风吹动,显金的鼻尖轻嗅,不由蹙眉,她怎么闻到了若有若无的梅子酒味? 风也将显金案头的卷宗吹动。 乔徽挑眉远看,隐约看到这姑娘写了长长一段批注,“…笔者大善,达则兼济天下,不那么达,则能济几个是几个,此为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