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擦肩而过的辣豆豉汤锅噢...
显金脸上的表情很丰富,有一闪而过的惋惜,有追悔莫及的暗恨,有“今晚必须吃到它”的信誓旦旦... 大家都长着同样的五官,怎么有些人就能一瞬间表达出这么多层意思? 陈笺方被逗笑。 显金清清嗓子,咳了一声,把辣豆豉汤锅抛之脑后,默念成年人不会在意这一顿两顿的辣豆豉汤锅,把话题拉回正事,“山院晌午要午休吗?”陈笺方点点头,“正午时至未时半。”
那就是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两点。 比较大众的休息时间。 显金沉吟片刻后,“...那就晌午吧?晌午客少,大家伙也凑得齐。山院走到铺子不过半刻,您每日教个十来个字,我再给您备个小间,铺上棉絮,您来铺子一道吃了晌午,教了学,还能再睡会儿。”
不做生意,显金还能搞后勤。 瞧她把希望之星的作息安排得多好,又能吃饭又能睡觉,还能利用午休赚个外快。 陈笺方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 显金再琢磨起其他事儿来,“...还要拖几张桌子,笔墨备好,纸倒是管饱...要告诉张妈把你的饭送到铺子上来...再拿几床晒过的棉被和褥子...” 小姑娘絮絮叨叨,把陈笺方当备忘录刷。 陈笺方低着头走路,没一会儿两人就走到了东西分界点,陈笺方笑着挥手,换了一句话,“晌午见。”
“晌午见!”
显金略带雀跃。 陈笺方目送显金转过街角,走进铺子后,才步履稳重地向山院走去。 他不知道这小姑娘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按照她的安排。 一旬十日,一日三餐,每一餐饭,他们都在一起吃。 ...... 显金说干就干,一进铺子就召集大伙儿在前厅开了个短会,按袖子杠杠数站位,科研人才与店铺高管并排站在金字塔顶端,周二狗一骑绝尘率领四个腿部挂件站金字塔中间,实习生王三锁孤身一人位于金字塔底端——属于只能看到前面乌压压的后脑勺,看不见自家掌柜那张风光霁月的脸。 非常哀怨,但无济于事。 王三锁小朋友默默踮起脚,从一众腿部挂件肉贴肉的肱二头肌缝隙里,堪堪捕捉到自家掌柜半只鼻子。 看不到脸,声音还是很清晰。 显金高声宣布,“从今日起,中午,大家伙儿多休息半个时辰!”
“啪啪啪啪”—— 掌声热烈,经久不息。 “那咱们就把这半个时辰充分利用起来!”
“我特意请二郎君来教大家伙认字!一天认二十个字!第二天听写验收前一天的掌握情况!错一个字,晚上留下来多干半个时辰的工!连续三日都有错字,就扣工钱!扣十个铜板!”
掌声戛然而止。 周二狗悲愤道,“别的纸行,没这要求!”
显金面无表情,“那你去官府告我!”
董管事“噗嗤”一声,笑出少女的娇俏。 显金恨铁不成钢,“咱们一屋子的人,满打满算,就董管事一个人能读会写——李师傅,您这么大个师傅,您不多学两个字,等您做出六丈宣,您该怎么写纸谱?怎么名留千古?”
李三顺瞬间被这个理由说服,挠了挠头,转身往里走。 暂时退出抱怨的舞台。 显金继续说,“三狗哥和郑家几个哥哥,年终时咱会搞一场纸谱知识大比武,比武结果直接和您袖子口的杠杠挂钩,考上了就加一条杠杠,没考上就减一条杠杠,比武既有手上实操做纸,又有书面答题...你们确定不来学字儿?”
杠杠=银子,银子=幸福生活。 郑家三个和周家小狗默了默,对视一眼,利索地转身向里走。 金字塔还剩董管事、周二狗和锁儿。 董管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笑眯眯地捧场,“...金姐儿真厉害,竟请得动二郎君,中午我出私房给您与二郎君加个菜,算是接风。”
锁儿高高举起手,“我!我!我一天能学三十个字!”
被卷到的周二狗:“...”风气就是被这么带坏的! 显金笑盈盈地看向周二狗,双手抱胸,语重心长,“狗哥,您扪胸自问,我让您学字儿,是为你好,还是害你?”
当然是为他们好... 寻常的东家,谁还会给伙计们请个举人爷,专司教书啊? 周二狗心里都明白。 可他更明白,他也许、应该、可能、大概是...最笨那个... 周二狗想了想,从怀里掏出半吊钱放到柜台上,再跟随大部队的步伐向作坊走去,脚步沉重,背影寂寥。 显金笑道,“您这是干啥!”
周二狗朝后挥挥手,“先存着,抵扣我的错字!”
显金:“...”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 未到午时,显金站在门口等,高高挂着的陈记招牌就在她的脑顶门上随风飘摇,没一会儿陈笺方如期而至,不急不缓地从白拱桥上行至踏来,照旧一卷旧书袋,照旧不多的话,照旧如清风影月的气息。 显金怕读书人不习惯与下劳力的力工师傅一起吃饭,便特意后院单放了一扇小巧的木头屏风。 陈笺方笑了笑,“...是怕我吃相难看,吓到诸位兄弟?”
显金被梗得面容扭曲,“主要是怕我吃饭途中,控制不住地唠叨训话...” 被这么一打岔,屏风也撤了,铺子里七八人就这么围坐圆桌吃晌午,先头大家伙都还顾忌陈笺方希望之星的身份,用餐时十分文雅拘束。 哪知不到十筷子,周二狗率先原形毕露,端着碗,泡上酸菜豆腐肉片汤,汤汤水水和饭呼呼啦啦干掉一大海碗。 董管事快要吓傻,余光瞥了眼希望之星身边坐着的自家掌柜,心里另一半也凉了。 自家掌柜埋头苦吃,动作不难看,但频率极快,眼里除了菜,就是饭,动作利落,吃相干脆。 别人是一山不容二虎,她老人家是两眼只看饭菜——铺子上吃饭是这样,还开门做着生意呢。谁能正正经经坐下,舒舒坦坦地边围炉煮茶,边一颗米嚼十来下? 特别是他们这儿,就只有掌柜的和小锁儿,两个姑娘。 其余全是做苦力的师傅,砍草、捞纸、搅水都要一兜子傻力气,在力工堆儿里打混,淑气啊、文雅啊、温柔啊——全都不顶用。 你要镇得住这群下劳力的,聪明是一方面,钱给够也是一方面,最要紧的是在日常相处中投不投缘、打不打得拢堆,这才是力工最看重了。 若投了脾性,一月给一两银子也干! 若是格格不入,一月给八两银子也不好使! 故而...可想而知...能够让青壮汉子彻底服气的金姐儿,除却聪明,除却大气,除却干脆利索,还有些什么? 董管事小觑了眼陈笺方,不觉一怔愣—— 这位陈家赫赫有名的举人公子,好像...好像...正默默加快吃饭的速度? 饭后每人斟一壶浓茶,休息片刻,言归正传。 显金特意在后院收拾了一间干净屋子出来,整整齐齐摆放了六张方桌,上面笔墨纸砚俱全,甚至还在窗棂边摆了一支白釉瓷花壶,里面斜插了几枝翠绿的竹叶。 本该插花,但显金私以为陈笺方气质像竹。 陈笺方用《千字文》开蒙,显金本以为他会用更简单的《三字经》或是《蒙书》,陈笺方摇摇头,“...千字文,更实用。”
也是,他们学字,不是去考试的,是日常运用的。 千字文更贴合生活。 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是全然睁眼瞎,再从“一二三木头人”教起,又费时费力,又无甚效果。 显金把这项目定位为文盲进阶班。 第一天教授的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十六个大字,显金坐在最后一排,深以为陈笺方授课十分有一套,直接拿白话开干,比如“天,天老爷的天”“地,种田的地”“辰,天上的玩意儿的总称”.... 口水得,让显金有种,她上去也能讲的错觉。 可当看到陈笺方给每个人的纸上依次写好这十六个字时,显金甚觉后世签字笔的使用实在是毁人——羊毫长笔沾满墨,下笔端是正楷,约莫习的是颜真卿,谐调轻重、首尾呼应、错落有致、结构舒展,横平竖直,撇捺点勾都极富韵味。 陈笺方写字时,显金呼吸都变轻了。 陈笺方要求每人一个字练五十遍,“...不求写得多好,你只需会写能认,即可。”
堂下一片哀嚎。 周二狗还没学精,继续出头,“一个字五十遍!十六个字就是...” 卡壳了。 算数阻挡了他抱怨的步伐。 显金羞愧地别过脸去。 这支队伍,一群文盲,数学还差... 真是丢人现眼! 第二日交作业,每人十六张毛边纸叠在一起交上来,字写得好不好再议,大家伙都写得歪歪扭扭,前一个字还在地上,后一个字就歪到天上去了。 显金拿着作业,蹙眉浏览。突然一下福至心灵,抓起毛边纸往李三顺处去,“李师傅!”
李三顺被吓一跳。 显金眼睛亮得像银子在发光。 “你说,我们找一家印刷作坊,不印别的,就在这些毛边纸上,印上红色的、四四方方的、帮助大家练字时,横排、竖排对整齐的田字格...” “会不会有人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