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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八只鸡鸭(1 / 1)

显金低头,看王姑娘单裤湿透,被雪风一吹,布料紧贴皮肉,双腿瑟瑟发抖。

  显金目光上移,不出所料,她的袖口短了一截,露出的一截手腕上全是青紫的团形瘀痕和长条形的血痕。

  王姑娘感知到显金的目光,低垂眸,咬紧嘴角,将手脚笨拙往里藏,企图藏住常年被掐打、抽骂的痕迹。

  这不是普通的打骂,这是恶意虐待。

  显金拳头硬了。

  陈敷也看到了,怒不可遏,“放屁!简直放屁!是你妹子又如何?人身上一块好皮都没有,她是犯了什么了不起的大错,要受这么大的搓磨?”

  见陈敷发怒,庄头终于低声解释,“…不是一个娘生的,两个哥哥是死了的原配生的,后娘死了,两个哥哥就开始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偏生这妹子是个倔气的,从不晓得低头的,惹毛了还跟两个哥哥对打!”

  庄头一副和稀泥的样子,“哎呀哎呀!说一千道一万,也是家务事,家务事!”

  家务事?

  家暴,就不算暴力了?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人家娘还活着的时候,你怎么不报?

  娘死,爹不管了,才敢欺负一个小姑娘。

  可真是太厉害了!

  显金正欲说话,却听陈敷气得声音变形,语气高亢,“家务事?”

  “那好!我们陈记绝不买这种人家打理的稻草!”

  “这种草做出来的纸,都是臭的!坏的!”

  陈敷拂袖,“让他们把稻草抬回去!我们不要!”

  显金看向陈敷,拳头一松。

  陈敷的反抗,每每都有种任性的倔强,固执、直白且叫人摸不着头脑,比如非要让贺艾娘的棺木从正门走,比如非要在牌位上写“吾妻”,再比如“因为你坏,所以我不要你的稻草了”——丝毫不见生意人的精明,有种横冲直闯的鲁直。

  不要稻草了?

  因泾县纸业昌盛,稻草卖得比稻子还贵!

  王家二哥瞬间慌了神,求救看向庄头。

  庄头“哎呀”一声,“陈三爷是位菩萨,王大、王二你们来给陈三爷好好磕个脑壳,把稻草放下,回去过后好好对妹子,行不?”

  这个‘行不’是在问陈敷,颇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味。

  “多少钱?”

  陈敷身后响起一股清泠泠的声音。

  显金一边发问,一边从周二狗手里接了裹稻草的麻布披到王娘子身上,“你们要多少钱才愿意放妹子走?”

  王大、王二对视一眼,脸胖点的王大咬了后槽牙,“什么意思?俺儿子还要读书科考!他姑姑不能当下人!”

  良民不为奴,为奴者后嗣永无科考资格。

  显金看了王大一眼,勾起唇角笑了笑,“你放心吧,就冲有你这个爹,你儿子、你孙子、你子子孙孙全都不是读书的料。”

  显金将王娘子拉到身侧,“不改良籍,陈家拟聘你妹子做洒扫女工,需要给你们多少银子才能把她的户迁出王家?——我提醒你,这是我问你的最后一遍,若还不报价,这些稻草你拖回去,明年后年我们就去丁桥、章渡收沙田稻草。”

  相当于买断工期。

  籍仍是良籍,除却先付予本家的银钱,还需每月给相应酬劳。

  这与周二狗诸位不同,周二狗随时能辞工,而入主家籍的,多半是要干一辈子的。

  其实这个政策,对女性是保护,至少主家发给女性的月例银子,女性可自由支配,本家不可强取豪夺,女性甚至能挂靠主家置办恒产和私房。

  陈家之于显金,也有点这个意思。

  显金态度变得强硬,“丁桥的‘三粒寸’、章渡的‘莲塘早’都是后起之秀,收谁的不是收?在这泾县,我们陈家要收稻草,我还不信摔了你的碗,端不到别人的锅!”

  庄头有点慌了。

  陈家真不来安吴收草,他得饿死!

  庄头朝王大使了个眼色。

  王大梗脖子要价,“三十两银子。少一个铜板,俺立刻把妹子拖回去!”

  “放你娘的屁!”

  王家妹子一冲而出,指着王大鼻子骂,“前日你把我卖给村头糊灯笼的吴瘸子预备收多少银子?不过八两!我不从,你和老二就又打我!”

  王家妹子抹把眼,泪水是咸的,腌着脸上的伤口有点痛,“王老大,我告诉你,既有人拿钱救我,你就识相地收了钱滚蛋!你要断我生路,我回去就跳井!我叫你鸡飞蛋打,人财两空,一个铜板都拿不到,反倒要出一床席子裹我去乱葬岗!”

  显金先是怔忡,随后便笑起来。

  原以为遭虐打的姑娘是个软柿子。如今看来,倒是个硬茬子。

  也对,但凡软一分,恐怕早被这吃人的哥俩卖到天涯海角去。

  围观者越多,都是安吴庄稼上的劳力人,听了这门官司,有知情者躲在稻草垛后高叫,“王老大,别贪多了!八两银子,过年能杀两头猪了!”

  陈敷气得头发竖起来,从怀中掏出两枚银锭扔到王大、王二跟前,“十两银子,爱要不要!”

  王大、王二对视一眼,捡起地上的银锭束着手藏了起来。

  陈敷看这哥俩做派,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

  怎么会有人卖妹子,卖得如此丝滑啊!

  陈敷袖子一挥,看了一圈四周,高声道,“欺行霸市!欺男霸女!卖女求荣!诸如此类,如有再犯,陈家绝不在你处买一草一木!陈家素来忠厚老实,看不上次等奸猾恶毒之辈!”

  陈敷尤不解恨,在地上“忒”一口,表明立场。

  显金勾住王娘子的肩往骡车去,剩下的收草、过籍、付定等诸多杂事皆由董管事留下解决,陈敷直到坐上骡车还在气。

  是真气。

  这寒冬腊月的,显金看到陈敷头上在冒烟。

  “...艾娘说,世道对女子颇为艰难,我还不以为然。陈家是母亲当家,素来公正公道,对家中仆从丫鬟也从未有过打骂苛责,我竟不知我陈家收购原材的庄头里竟也有如此荒唐的事?”

  陈敷摇摇头,头上的热气跟着动。

  显金正欲说话,却听半躺着、脸色苍白的王娘子惨笑一声,“俺这不算啥,挨两顿打就完了。乡里王五娘才惨,先被爹娘嫁个六十老头,得了两匹布,给她弟弟裁了两身衣裳去考院试,后来老头死了,又被她爹娘嫁给那老头的瞎眼侄子,这次得了两只鸡、六只鸭,鸡鸭被当作学费给了弟弟的夫子...咳咳...我们村里后来就叫她弟弟‘六只鸭秀才公’...”

  有点黑色幽默...

  显金笑不出来。

  她如果穿越成王五娘怎么办?

  就算她会算账,会卖纸,会写字又如何?

  可能,能多聘两只鸭?

  成为“八鸭秀才公”之姐?

  显金一下午心情都闷闷的,骡车驶进水西大街,听窗外熙熙攘攘,还有噼里啪啦放鞭炮的声音。

  陈敷撩开车帘往外看。

  七八辆马车停在陈家老宅门口,地上摞起十来个箱笼,仆妇丫头来往如织,各处都透着喜庆的年节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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