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传来一丝厚重的温凉,触感坚硬,如金似玉,却又有着不同于此二者的纹理,指腹所及则是一个平整而光滑的圆,当中微有些下陷,就像是一个……凹槽,等等,凹槽? 为什么会是凹槽? 难道不应该是凸起的球状物么? 虽然对手摸星球这种事本就抱持着怀疑态度,但苏音觉着吧,这摸都摸了,并且身为意识体的她居然都还“长”出了一只手来,那便索性认真仔细地好好摸它一把,也算是不枉此行以及不枉此生了。 可是,为什么手感会这么怪异? 本宫摸的到底是蓝星,还是别的啥玩意儿? 便在这念头浮起的刹那,苏音的思绪陡然一滞。 那一瞬,她整个人如堕入虚空、如身陷否无,周遭的一切包括她的肉身与神念,都已不在。 换句话说就是:她人“没”了。 当思维停止、神经元寂灭,在主观层面上,这个人便也从存在变成了不存在。而所有的客观存在,其实不也都是基于主观意识才产生的么? 我思故我在。 思若不存,则“我”又将何存? 苏音感觉自己烟散在了偌大的空无之中。 她并不知道自己“没”了多久。 或是比一秒更短的刹那。 或是比亿万年更漫长的永恒。 当那种整个人被泼洒一空的感觉抽离而出时,苏音才再度觉出了意识的存在,继而是血液的流动、心跳与呼吸的节律,再之后,才是五感的逐渐明晰。 而在这之后,她才终于意识到,视野中的一切都在急遽变化。 那曾经广阔无垠的太空,正以一种肉眼难以观测到的速度飞快地坍缩着,或者也可以换个说法,即曾经渺小如尘埃的苏音,此时正在以微秒为计速单位快速地变大、变大、再变大。 数息前,她还需要以仰望之姿环视宇宙,而现在,星云和陨石细若芥子,浩渺太空已不足她一掌之握。 这种宏观与微观视角急速转换带来的错位感强烈到了极点,苏音一时间两眼发花、脑袋发晕,看什么都像是隔了好几层毛玻璃,糊且不提,还带着无数重影。 晃动、割裂、破碎与混乱,构成了她此际全部的感知。 身为高阶修士,在面对未知的风险时,体内真元无需调动也立刻本能地运转起来,苏音此时便是如此。 除灵元之外,她浑身的肌肉也随之紧绷,虽然在晕眩中无法结印,真灵却已鼓荡于身外,外放的灵力在体表形成了一重禁制,星雾朦胧的光晕将她全身都笼罩了起来。 这是一名修真者最直接的反应,它并不经由大脑发出指令,心念一动,身体各处便会自发完成。 更何况,如今的苏音在灵晶的淘洗下早已修成仙体,反应速度更是无人能及。 也因此,当绷紧的肌肉在本能调度下呈紧张状态时,一线冰凉蓦地划过指间,与此同时,一缕极温润、极干净的弦音,亦随之响起: “仙翁——” 刹那间,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杏花吹雪,黛瓦青檐,微雨的午后,一双燕子绕梁飞过,数茎花枝斜过窗前。 冥冥中,苏音好似重又回到了异时空的杏花小院,看庭外春雨如酥,听几声啼鸟轻鸣。 眼中心底,唯觉此景。 天上地下,唯余此声。 她在那玄妙的意境中沉浸良久,直到弦音淡去,方才抬起眼眸。 这一刻,她的眼睛如被水洗,又如同拂去尘埃的镜,镜中映照而出的,是第五区静谧的夜色。 夜空不再浓黑,有稀疏的星子镶嵌其上,风色清冷、乾坤朗然。 她终于看到了真正的天空,也看到了真正的西北荒漠的夜色,可这一切都及不上凭空出现在她手中的……那张古琴。 一张近乎透明却又有着木料质感的琴,正横放于她的掌中。 斫木而成、卯竹为钉、系绳为弦,青白朱玄旋绕,日月星辰起落。 在琴身之上,一道道流光飞舞不息,那气韵形制,无不与苏音所熟知的识海木琴相同。 可是,到底还是有一点不一样了。 识海木琴并无徽,而眼前木琴正中的位置,却多出了一个闪烁着水蓝色光晕且镌了美丽的银灰色纹路的徽。 独徽。 只此一枚。 苏音的手指,正按在这星徽之上。 【吾在……此】 奶声奶气的意念已然微不可闻,苏音却还是感应到了。 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涌上心头、汇于眼底,最终,幻化成灿烂无比的银辉。 她抬起眼眸,星白的瞳底如群星熠熠,笔直望向前方。 魂舍黑门已经开启了大半,无以计数的蛇盘曲成一轮腥红的月,粘稠如血的月华正一点点污染着第五区的夜。 那些半透明的触手也沿着血色月华争先恐后地挤进夜幕,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啃啮声、吞咽声与咀嚼声此起彼伏,拂过第五区的浅淡星光,便在这令人胆寒的声音中一丝丝地黯淡、消散。 在血月的后方,黑暗静静蛰伏,即便那漆黑与第五区的夜幕近乎同色,但隐蔽于其中的浓浓的觊觎和恶意,却渗透了出来。 祂在等。 等魂舍大门完全开启,等那两千万意识体破出时空,等平行时空被穿越者撞得千疮百孔,那个强大而恐怖的意志便会降临。 天道更替、世易时移。 届时,另一个天道会取代蓝星,而影世界那令人绝望的未来,便会逐幕在蓝星上演。 真是算计得精妙。 苏音向着血月后的夜幕冷冷一笑。 乐荀一定正在观察着这里的情景吧。 即便无法获悉对方的想法,苏音也能猜出这个幕后布局者此刻的得意。 苦心谋划、舍弃肉身、献祭挚爱,如今到了收网之时,想必乐荀一定会怀着悲伤与悲悯的心情,欣赏他的世界将蓝星吞噬的全过程吧。 “苏道友,棋局已成,请落子。”
虚无缥缈的语声有着大提琴的音色,自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传来。 苏音体表的星雾明显地闪缩了一下。 她自然是怕的。 纹枰已现,对局者业已落座,而她既是执棋者,亦是那枚将要落下的棋子。 成败在此一局,她如何不惧? 哪怕神格已全、修成仙体,在面对一整个世界时,她仍旧觉出自己的渺小,就如同在意识飞升时独自一人面对着无边无际的宇宙,那种孤独无助,难以言表。 可,那又怎样? “本宫的家谁也不许偷。”
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苏音蓦地横抱木琴,单手向琴侧一掣。 “锵——” 磅礴的剑意划过长空,青光离合,斫碎血色月华。 哀嚎声立时响遍四野,那轮红月也发出了颤抖的悲鸣。 天地震动,有雷声在远处响起,仿佛下一刻就将有雷霆砸下。 第四区方阵前,几乎所有高阶修士都在这一刻心魂颤动、神念不宁,不约而同抬起了头。 他们便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第五区上空的气旋中,现出了一道有若山岳般高大的女子虚影。 披发跣足、布袍荆冠,女子环抱着一张古朴的琴。 朔风吹起她蔽旧的衣袂,她的身影竟显得有几分孤单。 然而,那绝世风姿、无双容颜,却又将这孤单化作了不可企及的清寒,高远迢遥,如步月而下的仙子,便是穷尽这世上所有词汇,亦不能描述那美丽之万一。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生出了一种自惭形秽之感,近半修士更是为那容颜气势所夺,竟然无法再看,只得紧闭双目。 而余下的那一半高阶修士,也不过勉力支撑着多看了三秒钟而已。 而即便如此,那三秒所见,亦足可抵得上他们这辈子所见的一切诡异。 他们看到了一扇门。 漆黑的大门直抵云端,似是将整个天地切割开来,门内黑云翻滚,无数妖魔鬼怪嘶吼着、挣扎着,每一个声音、每一道身影都附带着强大精神扭曲之力,即便只是短暂接触,亦能搅乱神识。 钟离氏与宗政氏几个长老同时呕血晕厥,另几个家族也有人受伤倒地。 满场之中,也就程、虞两个方阵尚算完好,这两家血脉之力对时空系术法、魔怪系术法天然具有一定的抗性,因此还能屹立不倒。 “疾!”
一声轻喝陡然响起,金易得并指如刀,全身泛出金白色的光芒。 一道道金光随着他打出的法诀直冲天际,布设于第四区上方的古神符登时射出万道金光,将女子虚影与黑门所带来的威压挡在了阵外。 【乖,好好看家】 轻柔的意念蓦地传递而来,熟悉而又亲切。金易得不由心头一紧。 他模糊感觉到了那黑门之后的恐怖源力,那是足可毁灭整个星球的力量。可是,放眼整个蓝星,能够与之匹敌的,却只有小姐一人。 “小姐——” 他忍不住低呼出声。 然而,语声未落,一声清叱陡然破空而来,响彻天地: “给爷爬!”
女子虚影轰然散开,极致的炫白如成千上万次核爆凝聚而成的超级闪煤,将第五区的夜空照得一片灼亮。 包括金易得在内的所有人都经历了一次短暂的失明。 他们看不到那极白之下的光景,只能感觉到脚底传来的震动。 隐约且连绵不息的震动持续了约有十分钟,在这个过程中,空气与风都变得极为炽热,波动仪上配备的温度计直接爆表,所幸有上古神符的护持,只有几名指战员受了轻伤,绝大多数人都完好无损。 待到震动终于平息下来,又过了约有五分钟,金易得才渐渐恢复了视觉。 第五区的气旋已然消失,死区形成的时空屏障也已不见,视野变得格外宽阔,而想象中整个区域被夷为平地的情景,也根本就没出现。 当然,第五区还是被炸出了一个方圆百米的深坑,坑内浓烟滚滚,散发出刺鼻的硫磺味儿。 但是,相较于大西北荒漠的广袤,这个坑实在不显眼,一些流沙自然形成的陷坑都比它大得多。 此外,灵压、水分子、氧含量与温度也都很正常,时空波动更是平稳到无限接近于零。 如此巨量且长时间的地震,所对应的毁坏程度应该远不止于此,那一刻,所有人都有种感觉: 一个强大到极点、又温和到极点的力量,将这场接近灭世级别的大战,禁锢在了最小的范围内。 “小姐——” 金易得再一次低呼出声。 然而,就如他上一次的呼唤那样,这一次,他的呼唤依旧不曾换来回应。 苏音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