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表面反射出了苏音的身影,她双目闪动,眼瞳深处有隐约的青金色辉光划过。 这辉光若有实质,镜面般的电梯门蓦地抖动了起来,就仿佛镜子里的什么东西即将破壁而出。 但这也只有短短的一瞬。 最终,那浮动得有如风吹皱的湖水般的镜面,被另一股更大的力量挤迫住了。 风停、水静,涟漪很快平息下来,安静的电梯轿厢中,唯有上方那盏吸顶灯不规则地闪烁了几下,“滋滋”的电流声在空荡荡的空间里回响。 或许是光影变幻的缘故,镜子里的苏音显得有些破碎,那理应清晰的身影仿佛曲光折射之下匆忙拼凑而成的拼图,时而这里缺了一块,时而那里又多出一块。 然而,现实中的苏音却并没有这样的变化,那双眼睛冷淡依旧,看不到丝毫情绪,只有深不见底的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第二次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 无论语气还是神情,那都不像是在自言自语,而像是在与另一个人对话。 抑或,是与另一个自己对话。 镜中的苏音自然不可能当真开口回答她。 可是,镜前的苏音却是神情微凝,仿佛在仔细倾听着什么。 这刻的她似乎忘记了,在蓝星上就连小孩子都知道,镜子里映照出的一切都是真实世界的反射,它与现实是同步的,只有在惊悚或恐怖类的文艺作品里,它才会成为某些桥段或情节的载体。 “嗯,果然与我想的一样,你当真以为我是乘人之危?你也当真以为我平素由得你行事,是在借助你的成长暗中积蓄力量?”
这番话是在质疑,可苏音的语气却很平,眼神空且远,就仿佛镜中的那个自己与现实里的她隔着整整一个宇宙。 她就这样以一种奇异的、俯瞰的角度,凝视着金属门里那个略显扭曲的身影,良久后,方才微启唇瓣,吐出了一句冰冷的话语: “你对神一无所知。”
吸顶灯突然大幅度地闪烁起来,灯泡“噼啪”作响,电流声密集杂乱,空气似乎被什么点燃,竟现出连环闪爆的气旋。 而后,一声空寥的弦音便响了起来。 “铮——” 恍若自极远的天际而来,带着远离尘世的荒芜与寒冷,这乐韵掠过电梯,极速却也是极缓地,梳洗着游离于空气中的躁动因子。 金属表面扭曲的身影一下子变得格外明晰。 这个瞬间,镜中的苏音与镜外的她一样,眉眼冷清、神色淡漠,即便只是这样随意地站着,也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现实与镜面终于实现了彻底同步,闪烁的灯光也恢复了正常。 “叮——” 地下五层到了,电梯门无声地向着两边滑开,苏音抬起头,冷淡的脸上倏地有了表情。 那是一个笑。 先是极浅地一抹,像雪粒子落入清澈的水面,而后,那笑容渐渐绽放,冰河上便开出了花,艳丽地、剔透地、脆弱地,仿佛触之即碎,让人想起这世上一切稍纵即逝的美好。 “师父。”
苏音轻声说道。 那声音与其说是呼唤,不如说是一声低低的吟哦,宛若雪枝上停栖的鸟儿清悦的啼鸣。 随后,她便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出了电梯。 电梯外的水泥立柱旁,身形高挑的男子背靠着方形立柱,双臂环胸,形容懒散,身上却仿佛披落着最灿烂的阳光。 当他望过来时,那张耀眼的容颜让人忍不住自惭形秽,却又在这自惭中莫名生出想要永远被他宠爱、被他照耀的奢望,而这奢望最终又会化作更大、也更深刻的绝望。 就如同人们沐浴在阳光下,却清楚地知道,那光与热的尽头,永远无法靠近。 远远地凝视,是唯一获取温暖的方式。 此时,苏音便是用着这样一种遥远的眼神,凝望着这个男子。 “师父。”
她又一次轻唤道。 短短两个音节,在她开合的唇齿间研磨、辗转与起落,像寻不到归处的风,像无由安放的情愫,零落在地下车库微冷的空气里。 那一刻,苏音脸上的神情是如此地鲜活、如此地灵动,若是小周在这里,一定会以为从前那个苏音又回来了。 “阿音来了啊。”
高大的男子温柔地回望着苏音,神情间有着掩不去的宠溺。 他走上前,伸手轻轻按了按苏音的发顶。 一如多年以前。 柔软的发丝毫无阻碍地自他的手掌间穿过,男子的身影有一瞬间的闪灭,就像是一段发生了传输错误的全息影像。 “阿音今天也很漂亮。”
男子仿佛对这一切并不在意,说话的声音低且柔。他垂眸看向眼前的女子,眸光里比春天的风还要柔软。 苏音反手拉住他的手,两个人的手指在虚实间交错,她想要紧扣住那虚幻的手指,可那只手却偏偏在此时收了回去。 仍旧一如多年以前。 只是,这一遭,那收回的手到底不曾如此前那般,冷酷地回到它主人衣兜里去,而是在半途转了个弯,再度按向了她的发顶。 车库的灯光随之闪烁起来,仿佛电源不太稳定,空气里传来轻微的爆裂声,很细密。 苏音垂下了眼眸。 与之一同垂下的,还有她终究落空了的手。 “我不能呆太久,会被观测到的。”
男子温柔的语声响起,车库的灯光立刻稳定下来,空气也重归于清冷。 他微微俯身,带着暖意的眸子凝向苏音的眼睛,仿佛在安慰,又仿佛在提醒: “你还好么?她还在不在?”
这是两个问题,但指向的却显然是同一件事。 苏音勉强地笑了一下,就仿佛不得不在这样的问话与安慰中打起精神,语速很快地道: “我很好,她也还在,但已经成不了气候了。”
停了一下,她指了指自己,淡声道:“再过上十来日,她便会完全属于我。”
“她不就是你么?”
男子笑了起来。 不过,他的神情却并未放松,思忖了片刻,忽地问道:“你的琴可还在?”
“在的。”
苏音乖巧得像个小女孩,一面说话,一面便探手向虚空处一抓。 一张冰雪般晶莹的古琴,出现在她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