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一轮回、一梦一人生。 苏音的意识在一息之后回归,心底却漫起无边的苍凉。 父亲为什么要带着少年离开家? 为什么他们要不远千里奔向那条大河? 是少年的父亲想要在儿子的成年礼上告诉他故土在何处,还是父亲在贪图着那条流淌着金子的河? 无人知晓。 但苏音知道,那片红土地曾有着富饶的金矿,大批淘金客以他人和自己的鲜血淘洗着那一捧捧的金沙,滤出黄金与财富,滤出后来那一个个显赫的家族。 纷乱的思绪间,苏音眼前的木艺工作间正如废墟般风化,逆飞的灰雪消融于黑暗,金色的织网也在苏音掌中化作虚无。 她敛下心绪,细细感知着自己的神魂。 丝丝缕缕的清凉拂过神念,似是在濯洗着蒙在表面的尘垢,将精纯的活力注入其间。 不由自主地,苏音想起了佛教里常说的“灵台”。 此刻的她,仿佛也正被那清凉擦拭着灵台,神魂变得越加通透清澈,她的心底也生出了隐约的明悟。 那是一种玄妙的感觉,无法用言语描述,只能用某乎上最常见的“懂的都懂”的说辞加以意会。 苏音试着将神念向外扩散,惊奇地发现,她居然“看”到了隔绝梦境与现实的那一层“幕”。 那是一层似有若无的半透明物质,像是由气流组成的瀑布,流淌在梦与现实交界的地方。 奇异的是,苏音的神识竟轻而易举地穿透了这层物质,继而窥探到了现实世界的一角。 再比如机舱工作间里,年纪稍大的空乘组长正低声抱怨某号某座客人难缠(还好不是本宫),空少则和另一名空姐忙着备餐。 两人年轻人口中附和着上司,私底下却在频繁地呶嘴、挑眉、斜睨,显然结成了“吐槽上司”同盟,可年轻空姐的飞信分明正和朋友痛诉搭班的空少又作又矬,而空少的飞信则抱怨着女同事好难伺候没一个省油的灯。 三个人一台戏,戏还挺精彩。 强化过的神念似乎比灵视更为精细,无视物理距离与现实阻碍,将一切都呈现在苏音的眼前,而只要她愿意且有余力,她完全能让意识飞出机舱,遨游在数千米高空的云海中。 当然,她不会这么作死,即便要尝试也会在地面,因为她隐约觉出这种清醒梦对外界的感知存在一定的边际,放飞自我的代价很可能难以承受。 苏音没再多进行尝试,操控着意识之潮自那层雾状物质外缓缓回撤。 待全部神念归于梦境,苏音定了定神,便迈步走进了充满薰衣草香气的少女卧室——也就是最后一个房间。 这一次,她看到了一匹马的一生。 以动物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这在苏音还是第一次,开始时她还觉得新鲜,但没过多久她就被弄得头晕目眩晕,险些在梦里呕出来。 动物的视网膜捕捉到的色彩、形状,皆与人类相异,而变形的世界看起来是很诡异的,尤其这位马兄还是一匹从不曾被驯服的野马,时常处在狂奔与撒野狂奔之间,那视野就像是手持摄影机拍摄的画面,晃得人都快错位了。 所幸马生短暂,放纵不羁爱自由的马兄一生匆匆而逝,苏音亦将最后一个捕梦网吞噬并炼化。 神魂深处再度传来清凉感,但知觉极浅,恍若微风拂过,带来的凝练之感也很轻微。 苏音猜测,这可能是灵魂质量上的区别。 人类的一生总是被情感充盈、被挣扎左右、被理性割裂、被欲望追逐,它是如此复杂、精妙、细腻且变化多端、难以捉摸。 而人的性灵就像是梵高与委拉斯贵支画作的混合体,明亮时天真烂漫,温暖如春天的阳光;而层次丰富的阴影则昭示着它的黑暗以及无底线,却又在最浓的黑暗里偶尔闪现光明。 难怪魔鬼总是对人类的灵魂趋之若鹜,动不动就跟人类签订卖魂契,苏音此际也终是有所体会。 马的性灵的确不及人性复杂多变,所以其魂魄对神魂的增益效果便也少了许多。 苏音慢慢体会着神魂的变化,旋即又想起一件事来: 这捕梦网倒也有意思,第一只捕梦网里成年男性之魂,复生出了同样是成年男性的丁雷; 第二个捕梦网中少年的魂魄,便复生出了死去的小女孩; 而第三个马魂,则复生了一只金毛导盲犬。 这种对应的关系,是否表明神秘人附着在捕梦网上的力量也有其局限性,只能复生与之相似的人(动物)? 又或者,他是提前锁定几位受害人,再有所针对地魔化了捕梦网? 苏音思索了片刻,并不得其要领,只得暂且将之记下。 这种分析工作她不擅长,还是交给专业人士比较好。 她一面想着,一面将意念自神魂中抽离。 梦境中的黑暗开始颤动,随后,整个空间便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虚化。 事情已经办完,苏音他也不打算继续睡下去了。 可就在这一刻,梦境里的她蓦地脚下一空,整个人便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拉扯了下去。 苏音大惊,下意识控制神念意图反向上升,但却根本不起效,反倒坠落得越发迅速。 这一刻她无比庆幸刚才没有一下子脱出梦境,第一重黑海也得以保存完好,否则她可能会从梦境直接陷入昏迷,那可就真麻烦了。 强劲的拉力令人无法挣脱,那感觉就像是地球引力一下子加强了数千倍,而苏音则是穿过大气层的一颗小陨石,除了坠落别无选择。 于是,她选择躺平。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蝼蚁的挣扎或许自有其意义,但此时显然为时过早。 苏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然也就无从应对,而与其徒劳地蹦跶着耗尽精力,倒不如蓄神凝魂,摸清情况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