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谁? 为什么我会感觉他如此熟悉? 目注着这高大俊美的男子虚影,苏音心底生出了一丝疑惑。 然而很快地,这些许疑惑便随着眼前的画面而淡去。 红衣男子执起那画笔般的流光,秀丽的长眉微蹙着,雕塑般的下颌略略向内,那张俊美如神祇的脸上,眸光有若彩波闪动,一道道华丽而又繁复的流影,顺着他的眼角缓缓流淌。 他……在哭? 无声悲恸、泪作倾盆。 明月渐渐隐入了云层,夏夜的微风在不知不觉间便转作了寒冷的北风,那倾泻而下的绚丽泪水,似是带走了天地间一切的色彩、一切的形状,苏音目之所及,只剩下了黑与白。 苍白的天空、漆黑的大地,以及黑与白交织的、无边无际的雨。 “哗哗哗”,雨声连绵,成了这黑白世界中唯一的声息。 一声长叹,漫入苏音的耳畔。 她转头望去,布袍荆冠的机甲战士反手向背,抽出了一张极古拙的木琴。 正是苏音识海中的那张琴。 他盘膝于地,按弦而奏,那乍然而起的弦音,就此和入了这倾覆天地的大雨中。 起先,琴声是细碎的、微弱的,仿若自极远的处而,间杂在雨声中,几不可闻。 渐渐地,琴声变得近了些,入耳时,清绝高渺,却又带着一丝活泼泼、欣欣然的喜悦,若山溪清涧自在流淌。 已而再奏,那弦音赫然已如雷鸣,旷达雄浑,如四海声平,如世事沧桑,如岁月兴替。 再后来,乱弦急拨似激流争发,忽又平缓舒荡,似千丈飞瀑流向长江大河,江河入海,一望无际。 于是,那黑白的世界里,开始有了一点颜色。 嫩绿的细草自黑土地里探出脑袋,灰色的雨点映出星星点点的嫩绿,再倒转方向、洒向大地。 绿意迅速铺满地面,透明的雨水涤尽了冬日的萧瑟,天空澄蓝、白云舒卷,有赤羽的鸟儿振翅飞过,百花依次盛开,长街上亮起暖黄的灯火,天边倏然划过一道白线,人类科技生产的造物,正飞过钢筋水泥的城市上空。 时空变幻、风物殊易,像是一步便跨越了千年,然其色其形之美,却始终不曾改变。而那黑白世界亦终是恢复到了正常的样子,红衣男子的恸哭,亦于此时停歇。 他举袖掩了面,宽大的衣袖颤抖着,落下飞花般五彩缤纷的星屑。 【无颜见故人】 苏音莫名便觉出了这样一个意念。 长发机甲似乎也感知到了。 他停弦起身,将木琴依旧负于身后,伸出磨盘一样的大手,向着红衣男子的脑袋上轻轻拍了几拍,似在抚慰着邻家小弟弟。。 红衣男子的衣袖颤抖得更厉害了,那近乡情怯一般的情绪,引得苏音心头莫名一酸,眼角再度微湿,整颗心更是绞痛得厉害。 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想着。 冰冷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他要走了】 另一道神念便于此时探入了她的识海,海面上浮起细碎的浪花,似在回应着这陌生的声音。 与此前那缕意念不同,这声音清音雅韵、美妙绝伦,仿似是这世上所有最好听的声音的总合,比苏音听过的任何一种乐器都要动听千万倍。 很显然,这是他家机甲战士发过来的。而方才那个模糊的念头则并无这样悦耳,听来很是普通。 一个皮相美到了极致,声音就平常; 另一个皮相就很一言难尽,然声音却动人心魄。 果然,人无完人。你不可能找到一个长相和声音同样都美到极致的红衣机甲战士,就如你也不会遇到一个长相和声音都很复杂的披头士古风杀手。 能得一半,苏音已经很满足了。 【女娃娃,吾与尔先祖曾有一面之缘,尔今如是,吾甚欣然】 红衣男子再度传来一念,平凡的声音,绝美的面容,抖落衣袖的星屑如彩云,那双美丽的眼睛自袖后探出,光华流转间,望向足底小小的苏音,目中颇有亲近之意。 诸君应该都还没忘记这俩的身高吧? 在他们的面前,苏音堪堪比豆芽略修长。 此刻,“听”得红衣美男所言,苏音在脑中自动将之转换成现代普通话,旋即便吃了一惊。 我去,这红衣男子从前居然见过咱老苏家的祖先? 娄玉笙被红衣男子设局,便是从千余年前见到苏音祖先那天开始的,只是,这个前因,他并未向苏音交代,约莫是觉得无此必要。 毫不知情的苏音自是大感兴趣,正欲详细打听打听,红衣男子却已转向了长发机甲,异彩流转的眼眸中,迸出了眩目的光华。 【保重】 他说道。 语罢,掌中彩笔忽地一暗,紫黑色的雾气顿时如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 那是远比方才娄玉笙所展现的雾气更阴寒的浓雾,速度极快、来势凶猛,须臾便将红衣男子大半个身体淹没,并飞速向着上方攀升,大有将他吞没之意。 苏音大吃了一惊,下意识提起了长剑。 便在此时,一根柱子粗的手指,按住了她的剑尖。 长发机甲居然阻止了苏音。 虽只有一指,却重得好似千万重大山压将上来。 苏音掌中青丝一晃,剑意便已再也无法凝聚。她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机甲。 不救人么? 他与你不是好朋友么? 长发机甲微微摇了摇头。 【吾友,早已不再】 低沉的语声,含着一缕淡淡的悲伤。 “铮——” 识海中,素弦忽地一振,哀音如泣,如送远行的故人。 便在二人互为传念这短短数息间,红衣男子的头发已然被黑雾缠绕,直到那一刻,苏音才终是看清,那黑雾竟并非雾气,而是燃烧着的黑色火焰。 它烧灼着、吞噬着,黑焰如毒蛇吐信。 阴沉浓稠的黑火中,红衣男子绯衣翻卷、墨发迎空,美得令天地失色。 苏音恍了恍神。 待到清醒过来时,她已然置身于一片混沌之中。 无边无际的浑浊,充斥着她目力所及的每一处,昏昏然不知其高低、茫茫然不知其远近。 一切都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