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音一时间有点没反应过来。 在她的记忆中,这还是钱掌柜第一次说出“琴筑”这个词。 当然,在长达五百四十次的“闯关”中,苏音得到的评价也并不总是一成不变的,比如最开始时,钱掌柜通常只能听她弹几个音节,便一脸被塞了那啥的惊愕表情,摇着头失望而去。 过了一段时间后,这情况就变成他勉强听完了全曲,然后跌足叹息“曲是好曲,这技法上就委实是太……唉,可惜。告辞”。 再之后,便是苏音前百十次听到的那些话了。 总之,这一年半的循环播放始终都遵循着“钱掌柜登门——听琴——点评——空手而去”这样一个顺序,纵使细节处有微调,但结果永远不变: 不过关,差评! 而“弹琴取得钱掌柜好评”,便是苏音在这个时空遇见的第二个触发时间流转的节点。 苏音便是卡在了这个“好评”的环节。 可今天,一切都不同了。 钱掌柜非但不失望,且还对苏音的琴技给予了较高的评价,继而盛情邀请她前往琴筑。 琴筑便是顾婆婆生前常去演奏的地方,就在杏花村“一鸣阁”的对面,是名副其实的高档场所,常有文人雅士在此吃饭谈天,以琴佐酒。 所以,这是过关了? “勿要携琴了,琴筑里现成便有的。”
钱掌柜的声音再度传来,令苏音瞬间回神。 她站起身,想要说上两句场面话,可张了张口,居然有些词穷。 太突然了。 闯关失败了那么多回,她都做好了三年练习五年精专的准备,计划书都拟了几份,没想到五星好评居然拿到了。 这么快? “顾婆婆的琴……有年头儿了罢。眼下雨大,若是琴弦受了潮,总不大好。”
钱掌柜此时又开了口,令苏音这短暂的失神亦不致太过明显。 他的声音非常温和,一如他脸上将要溢出的怜悯,看上去是怕苏音多心,以为他瞧不上她那张旧琴。 说完了,钱掌柜便顺手戴上大箬笠,笑着冲她招了招手,转身推开了院门。 风拂起雨线,星星点点洒落阶前,苏音低头看了片刻,渐渐生出了一丝实感。 真的过关了。 妈耶。 虽然说是挺高兴的吧,可仔细一琢磨,心里却是空落落的。 抬头望向门外的飘飞的细雨,不知为什么,那跨出门去的一步,苏音有点儿迈不出去。 接下来的剧情走向,她没一点数,而她在这个时间纬度里的全知全能,估计也会随之破功,这让她的心情很是忐忑。 于她而言,这无限重复的时间,就像蜗牛身上背负的壳,虽然她一心想要挣脱,可当外壳真正破碎时,那只蜗牛又会如何呢? “扑楞楞——” 一双燕子倏地掠过梁前,漆黑的尾翼裁开雨幕,苏音脸上凉了凉。 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可是忘了什么?”
钱掌柜立在院外,疑惑地看着她。 苏音循声看去,见他的青箬笠下雨水滴嗒,衣裳都湿了一截,显是等了好一会儿了。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我有点儿走神,劳您久候了。”
苏音颇觉歉然,再不想那些有的没的,拿起油伞便快步走了过去。 “不妨事的。”
钱掌柜摆了摆手,面上并无焦色,看起来确实不急。 苏音凝了凝神,笑着道:“那么请您先走,我锁个门儿。”
合情合理的请求,钱掌柜自无不应,当先去了。 苏音在门边想了一会,觉得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便转回屋中拿了块面饼揣上,锁好门户,打着伞追了出去。 杏花村饭庄就在杏花巷左近,步行不超过十分钟,没多久便到了。苏音在饭庄侧门与钱掌柜汇合,由他在前引路,两个人行不多远,前方琴筑已然在望。 那是一座精致的六角亭,约两层楼高,垒条石为阶,翘角朱檐,四围悬着青帘。 此处抚琴,其声可达远,又不致扰人清谈,最宜于雅聚乐饮。 钱掌柜在琴筑阶前便止了步,回身叮嘱苏音道:“今日乃是东家老爷请客,等一时上了酒菜,你便奏琴来。”
苏音点了点头。 杏花村是李家名下的产业,其名亦是来自于杏花巷,而钱掌柜所说的东家,便是李大善人唯一的继承人——李家大老爷——李信。 这位李大老爷素喜读书,与县学几位老师颇为交好,也常请学子们吃酒。 钱掌柜又交代了几句,便自去忙了,苏音一直立在阶下目送他走远,方举目四顾。 嗯,这地儿她熟。 毕竟当年也是“白日闯——扭送武帝庙——喝符水”一整套流程走了几遭的,小方县差不多的地儿,她都熟。 除了县衙和李家。 主要是她武力值太低,虽然尝试过许多次,收获的却只有差役的喝骂与护院大狗的追咬,有一次还从墙上掉下来撞破了头,在晕沉中迎来了重复的第N天。 屡战屡败的苏音,显然并没有屡败屡战的勇气,最终还是放弃了。 摇摇头,甩开这些莫名而来的思绪,苏音熟门熟路地拾级而上,掀帘走进了琴筑。 琴台上放着一张仲尼琴,漆光锃亮,一看便知是新斫的。除此之外,便只一方蒲团、一壶粗茶而已,再没有别的物件儿。 这就是演奏场所了。 提步行至蒲团前,苏音撩袍坐下,先拿布巾擦净了手,方在琴上试着弹了两下。 “仙翁——仙翁——” 冰弦轻振,三两声没入烟雨,须臾消隐。 她缓缓抬起头。 前方像是起了雾,薄薄地一层,一点点弥散开去,渐拢上半挑的青帘。 她一时有些恍惚起来,像是整个人都不存在了,五感六识尽皆褪去,可周遭的乃至于更远处的一切,却又就此变得清晰,仿佛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这感觉奇异地令人舒适,整个人如泡在温泉之中,飘飘荡荡,无所以来、无所以往。 “张兄好哇。”
“守正兄好。”
零散的寒暄声,远兜远转漫入耳鼓,却也不觉吵扰。 苏音自那种奇异的感觉中醒转过来,凝眸望去。 一鸣阁前种了好些竹,透过青碧的竹影,隐约可见几名著长衫的男子正立在窗户跟前,似在赏竹,也可能是在听琴。 县学的学子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