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砚同曹勋见面,是江瑟要求的交易内容之一。 曹亮之所以会被他爷爷丢来桐城,是因为在平城醉驾撞了人。 被撞的女孩儿是个医学生,因为伤势严重,到这会都还在昏迷着。 出事故的地方没有监控,曹家将那姑娘送进最好的医院,并赔了一大笔钱给她家人,得到受害者家属的谅解书后,又安排人给曹亮顶罪,把他从这次事故里干干净净摘了出来。 陆怀砚手里“恰好”有那夜的视频,虽然很模糊,但隐约能看清坐在驾驶座的人是曹亮。 当然,这视频他十有八九用不上。 作为陆氏的未来掌舵人,由他出面替江冶说情,曹勋不可能不卖他一个面子。 也因此,江瑟去不去都不重要。 可陆怀砚为何要邀请她呢? 盯着手机里的短信看了好一会儿,江瑟忖度片刻,最终还是回了个:【去。】 - 周一下午六点,江瑟开着新提的迷你电车去君越。 君越是韩家的产业,也是桐城少有的几家白金五星酒店之一。 陆怀砚就住在顶层的总统套房。 江瑟一进酒店,便有一名身着黑色裙装的经理迎上来,毕恭毕敬地问:“请问是江瑟江小姐吗?”
江瑟扫了眼她胸前的名牌,这经理姓姚。 她点点头:“我是。”
“江小姐请跟我来,陆总正在七楼的包间等您。”
江瑟看了眼腕表,还不到六点四十。 她抬脚跟上姚经理,进电梯时,云淡风轻地问了句:“除了陆总,还有别的人在么?”
“曹总也在。”
“曹勋什么时候到的?”
姚经理虽然不知江瑟的具体身份,但她接待过的大客户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单是江瑟言语间的气度以及陆怀砚对她的态度,便知她身份肯定不一般。 此时听江瑟直接喊曹勋的名字,也没觉意外,恭敬笑道:“曹总这几日都在君越下榻,方才小陆总下来没多久,他便也到七楼来。”
话音刚落,梯门便“叮”一声往两边开。 江瑟没再说话,跟着姚经理往一侧走廊去。 到了包间门口,姚经理敲了敲门:“陆总、曹总,江小姐到了。”
“进来。”
是陆怀砚的声音。 姚经理推开门,江瑟走进去,先看了眼坐在长沙发上的陆怀砚。 那沙发面朝正门,江瑟看过去时,他恰好也看了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江瑟先撇开目光,望向坐在陆怀砚对面的男人。 那男人穿着深褐色衬衣,黑色西裤,领口扣子解了三颗,很是有些风流的意态。 在陆怀砚看过来时,他也跟着回头。目光掠过江瑟眉眼时,浪荡的神色不知为何凝了下,片刻后又恢复如常,直勾勾对上江瑟的眼,神色不明地哼笑了声。 “该叫你江瑟,还是岑瑟?”
两人从前是打过一两次照面的,但也仅此而已,对彼此的印象皆不深,只知道有这么号人。 江瑟打量着曹勋。 许是祖辈有过外族的血统,他的瞳色比一般人淡些,肤色很白,鼻梁高挺,有一种很精致的帅气。 单凭这皮相,这男人的确是有风流不做人的资本。 话也问得微妙。 若是姓岑,那她有什么资格管江冶的事儿? 若是姓江,又有什么资本管曹亮的事儿? 总归不管是哪个答案,她似乎都不该管这事儿。 江瑟笑笑,四两拨千斤道:“你猜陆总约你出来,是因为我姓江还是姓岑?”
曹勋舌尖抵了下后槽牙,偏眸看陆怀砚。 对面的男人手肘搭着沙发把手,修长的手指懒洋洋垂着,神色始终疏淡,一副事不关己不怎么感兴趣的模样。 但江瑟说的话,他没反驳。 曹勋有点儿摸不准他的意思。 曹勋来之前查过江瑟,知道岑家对她已是不闻不问的态度,也知道傅家早就解除了江瑟与傅韫的婚约。 前两日曹韩两家在影视城项目上的商谈,陆怀砚代表韩家,在谈判桌上寸步不让。 曹勋习惯了发号施令,开发影视城的话事权他势在必得,不可能与韩潇那饭桶共享。 他没在合同上签字,本想着若今日陆怀砚非要为江瑟出一口气,他还能利用曹亮这事,让陆怀砚在影视城的合同上松松口。 曹勋也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 说实话,他没把江瑟这落魄的假千金看眼里,一切只看陆怀砚。 “阿亮如果冒犯了你,我叫他同你道歉。但你弟弟打断他一只手,这事儿也不能就这么揭过。”
他舔了舔唇角,双腿交叠,换了个姿势,依旧是吊儿郎当的声调,“小孩子的事儿就让他们自己解决,非要拿到大人的台面上来说,那是不是——” 曹勋看向陆怀砚,笑了下:“用我们大人的方式来解决?”
他这话落,屋子里静了一瞬。 很快,陆怀砚低低笑了声:“曹总想用什么样的方式解决?”
曹勋提唇一笑:“影视城项目是曹家与韩家的合作,陆氏却非要——” 话未说完,一阵仙气飘飘的梵音佛曲骤然响起。 声音是从曹勋旁边的手机传出的,这铃声与他一身浮浪的气质委实不符,仿佛是专为某人设置的特殊铃声。 江瑟循声望去,只见屏幕里赫然浮动着一个“糖”字。 曹勋对这通电话显然也是意外的,佛曲响起时,他面上掠过一丝错愕。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他留了句“稍等”,便倾身捞过手机,摁下接听,起身朝门外走去。 房门合拢之前,江瑟只听见曹勋散漫地说了句:“有事?”
她望着男人消失在门外的背影,若有所思。 门外。 曹勋来到走廊尽头处,靠着扇半开的窗户,问:“你不是叫我这辈子都别出现在你面前吗?那现在你来找我又算什么?”
也不知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曹勋低笑了声:“行,把电话给经理。”
片刻后,电话那头显然是换了人,他面上的笑意散去,冷着声命令:“谁让你们拦人了?让她上来,到我房间去。”
挂了电话,曹勋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两秒,提步回包间。 门一推开,他连屋子都懒得进去,靠着门沿,笑着对陆怀砚说了声“抱歉”。 “陆总,我这头有急事必须回去一趟,改日我再请你们二位出来吃饭。下次见面,我先自罚三杯赔罪 。”
话说到这程度,陆怀砚知道不必留人了,轻颔首便道:“赔罪就不必了,改日还是我做东。只不过,曹总弟弟那边——” “放心,咱们大人没谈妥的事,我不会让阿亮乱来。他要是敢乱来,”曹勋睇了江瑟一眼,笑哼了声,“我亲自打断他的手。”
- 曹勋离开后,江瑟便看向陆怀砚,“麻烦陆总问一下前台,刚是不是有人来找过曹勋?”
陆怀砚挑眉看了看她。 曹勋方才那通电话的确来得蹊跷,他本就准备让人查一查。 能叫曹勋在这个紧要关头放鸽子,对方多少有点来头。 陆怀砚起身拨了个电话,余光却始终落江瑟那。 女孩儿面色极冷,目光也冷,但端坐在沙发上的姿态却是冷静优雅的。 “查一下刚刚谁来找曹勋了?”
手机话筒立时传来影影倬倬的说话声,陆怀砚目光没挪,面色淡淡地听了片刻,旋即嗯一声,挂断了电话。 江瑟抬眸看了过去。 陆怀砚说:“是有人找过曹勋,姚经理亲自将人送去曹勋的房间。”
江瑟:“女人?”
陆怀砚颔首:“那女人戴着口罩,没看清脸。”
江瑟拿出手机拨江棠的电话,一阵漫长的“嘟嘟”声后,电话转入人工语音。 她没再继续拨,放下手机,看着陆怀砚问道:“能借陆总的房卡用用吗?”
两人说话间,曹勋已经回到27楼。 房门外立着道纤瘦的身影,黑色毛衣裙将她的腰身勾勒得不盈一握,单薄的肩背板得很正,一看便知是常年学舞的。 听到他这边的动静,江棠侧头看了过来。 因着头上的棒球帽和脸上的口罩,曹勋看不清她的脸。 他把玩着手里的房卡,目光在她那双潋滟的杏仁眼上停顿片刻,笑道:“这里说,还是进去说?”
江棠淡淡道:“进去说。”
曹勋拿卡开门,黑色皮鞋撑着门底,朝屋内偏了下头,示意江棠进屋。 等人进来,方松开脚,背抵着门,似笑非笑道:“为了你弟弟来的?”
这是间高级行政套房,进屋后先是会客厅,穿过会客厅里侧的推拉门才是卧室。 会客厅很大,巨大的落地窗直面桐城的金融区。窗外霓虹闪烁,各色LED广告牌照亮了半片夜空。 江棠摘下口罩,从落地窗的倒影里对上曹勋的眼。 “听说小冶把你弟弟的手打折了?”
倒影里,曹勋煞有其事地点头:“你弟手够重的,曹亮养了差不多三个月才把手养好。”
江棠回头看他眼,边往推拉门旁边的吧台走,边说:“那还真是抱歉了。”
吧台上放着瓶喝了一半的香槟,旁边还搁着根碎冰用的金属冰锥。 曹勋视线追着她,要笑不笑地看着她摸向吧台的手。 “江棠,曹亮好歹是我弟弟,你以为这事儿喝杯酒就能翻篇?今非昔比,你我之间可不再是你喝杯酒我就什么都不计较的关系。”
“放心,不喝酒。”
江棠微微一笑,没碰吧台上的酒瓶,而是左手掌心朝下,轻按住大理石桌面,“小冶是因为我才会打断曹亮的手骨。所以,这只手,合该由我这个罪魁祸首还。”
吧台上的两束射光将女人细瘦白皙的手照出一层淡光。 江棠的声音与从前一样,温柔、空灵,像春日里淌在密林深处的悦耳山泉。 她说话时已经伸出右手握住吧台上的金属冰锥,当着曹勋的面朝自己的左手用力刺下。 她的目光始终与他对视,唇角的笑容也始终是温温柔柔的。 手上的动作却没半分犹疑,十分狠。 曹勋在她去拿冰锥时便已变了脸色。 慌忙急步上前,在冰锥离江棠手背只剩毫厘之距时紧紧抓住了底部,掌心被锐利的锥尖豁开一条口子。 鲜血汇聚成细小的一团,顺着江棠的左手指骨滑落到冰冷的台面。 曹勋铁青着脸:“江棠,你疯了吗?”
江棠垂眸看着曹勋不断滴血的手掌,轻声细语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不是你们曹家一贯来的作风吗?”
她慢慢抬起眼:“所以,我给曹亮赔一只手不正好是你想要的吗?”
许是来得匆忙,她没化妆,眉眼精致的脸素着,苍白、疲倦。 眼下两团青影十分打眼。 曹勋没松手,或者说,不敢松手。 喉结滑动,他咬着牙说:“没人要你赔手。”
“不赔手?”
江棠暧昧一笑,清纯的脸因为这笑多了丝妩媚。 “曹亮跟小冶说,只要他想,就能叫他哥把我送他床上去给他玩儿。”
江棠松开握着冰锥的手,凑到曹勋耳边,吐气如兰道,“不赔手,那曹总需要我陪你弟弟睡几晚呢?”
- 电梯里。 楼层号不停跳动。 江瑟盯着显示屏,手里还拿着陆怀砚的房卡。 陆怀砚单手靠着电梯墙杆,目光掠过她侧脸,和她一起看楼层显示屏,不紧不慢地问:“如果那个人是你姐姐,你准备做什么?”
江瑟眼睛没动,只掀了掀唇:“带她回家。一会进了曹勋的房间,不需劳驾陆总动手,我会亲自将人带走。”
她知道曹勋行事疯狂。 可那又如何,没人规定这世间只能有一个疯子。 陆怀砚闻言,淡薄的视线又挪了回来,落她脸上。 “很喜欢他们?”
陆怀砚说的“他们”是指江家的人。 江瑟缓慢地眨了下眼,脑海里快闪过许多画面。 江川反复研究菜谱给她端出来的那碟梅子排骨,余诗英揭开酒坛喂她的第一口酒,江冶臭着脸挡在她身前的颀长背影,还有江棠轻拍她肩笑喊的那声“瑟瑟”。 喜欢吗? 是喜欢的吧。 但更多的是不想亏欠。 人情债总是最难还,她更习惯的是被抛下与被辜负。 江瑟扯了扯唇角,淡声敷衍:“毕竟是骨肉至亲不是。”
云淡风轻的声音压着点不易察觉的烦躁。 陆怀砚偏偏捕捉到那点烦躁。 27楼一到,江瑟便快步出电梯,刚拐入一侧走廊,又蓦地顿住了脚。 江棠正从幽静的长廊走来,看见从电梯里出来的人,显然也怔了下。 “瑟瑟?”
江瑟没应,垂眸盯着江棠沾满血渍的左手,很快便抬起眼,眸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黑都要沉。 “曹勋对你动的手?”
“想什么呢?这不是我的血,我急着出来,所以没来得及洗手。”
江棠依旧是温柔如水的声嗓,边朝她走去边举了下手里的手机,“正要给你回电话,没想到你突然就出现在这儿。”
不是江棠的血,那便是曹勋的了。 很好。 江瑟冷若冰霜的脸稍霁,“你没必要再同那种人见面,小冶的事我能处理。”
江棠还是头一回见江瑟露出这样的神态,一时觉得稀奇,又有些好笑。 上回在机场接机后,她隔日便飞回横店拍戏。那段时间她忙得很,隔个三两日才能抽出时间同江瑟视频。 最开始两人不熟,多半都是江棠在说,江瑟在听。后来视频次数多了,渐渐熟络,也渐渐多了能聊的话题。 关于桐城,关于“忘川”,偶尔还会提一提江川同余诗英。 在江棠印象里,江瑟从来都是笑着的。 像现在这样粉面含霜骂人的模样,还是平生头一回见。 “小冶跟曹亮的事儿已经解决了,我保证曹亮不会再找小冶的麻烦,这样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江棠说着,将手机揣回兜里,抬起没沾血的手揪了下江瑟柔软的耳垂,轻轻地说:“你跟小冶怎么这么任性?我才是大姐,应该由我来保护你们知道吗?下回有什么事都别瞒我。”
江瑟身体微僵,几秒后才松弛下来。 江棠的力道轻得很,她没觉得疼,只觉江棠的手格外冰凉。 “好了,回去吧。”
江棠看了眼一语不发但存在感格外强的陆怀砚,迟疑了下,“还是你要同你朋友再聊几句?”
江瑟似是这会才想起她还拿着人家的房卡没还,掀眸看向陆怀砚。 恰好对上他落她脸上的目光。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看了她许久。 男人狭长的眼一如既往的深邃。 目光像是夜里沉静的海,瞧着风平浪静,却又暗藏惊涛。 很难说清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 分明不是冒犯,却又叫江瑟莫名警惕。 江瑟沉着眸,与他对视。 陆怀砚却在下一秒撇开了眼,朝电梯抬了抬下巴:“我送你们下去。”
声音听着冷淡而疏离,倒是与寻常无异。 三人乘电梯回到一楼,趁着江棠去洗手,江瑟将手里的房卡递还陆怀砚。 “今晚多谢陆总帮忙。”
陆怀砚接过房卡,垂眸看她:“交易就此结束了?”
结束? 想得美。 啥事儿没干就想白拿她一份录音。 江瑟扯了下唇角:“那天说的东西,劳烦陆总发我一份。”
陆怀砚好似一点儿也不意外,甚至轻轻笑了声:“我以为曹亮的事儿已经结束了。”
“就算结束又如何?我还想给不甘心的人一个反悔机会。”
“不甘心的人?”
“那起交通肇事案的受害者已经醒过来,她的手再不能握手术刀。”
江瑟平静道,“梦想被摧毁的人,我想,她有让罪魁祸首接受惩罚的权利。当然,要是她对家人的安排并无异议,那这视频她也可以当垃圾一样删掉。”
出事的时候,受害者的哥哥就在旁边目睹了一切,却默认了曹家找人顶罪的做法,还出具了谅解书。 江瑟只是想给那女孩儿一个选择的机会。 余光瞥见江棠从洗手间出来的身影,她抬手招了下,淡淡留下一句“晚点我将邮箱发给你,有劳陆总了”便朝江棠走去。 姐妹二人一同出了酒店大堂,走到一辆簇新的迷你小电车旁边。 也不知江棠说了什么。 隔着面擦得铮亮的透明玻璃,陆怀砚看见江瑟弯下了唇,唇角的弧度比往常小些,看得出来是真心在笑。 陆怀砚看向那辆紫得格外炫目的迷你电车。 不过是辆廉价的车,也能叫她这么喜悦? 男人看了片刻便敛了眸,转身走向电梯间。 他没回顶层,而是去了27楼。出电梯时,他给韩军打了个电话。 “舅舅,桐城这边的项目,我们陆氏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