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种满了花与草,在晚风轻扬里散发着迷人的清香,傅问渔爱种这些花草,去到哪里都种着,小开也喜欢,帮着她松土撒种,施肥下苗,除草捉虫。春天的时候看它们慢慢破土而出,生出柔嫩的幼芽,夏天的时候,他择一朵花,别在傅问渔发间,眼帘一弯,清澈纯粹的眼里盛放着比夏花还要繁盛的笑意,秋天的时候,收几把花种,待得来年与她再种下,冬天的时候,他在花圃里堆个雪人,躲在后面却露出了一方小小的衣角。傅问渔眼中迷茫了片刻,刚才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所以抬眼看着沈清让,微微皱了下眉头不解一般。沈清让的双手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大的力气,死死抓着傅问渔手臂,有些失血的嘴唇紧咬着,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不让她转身,不让她回头,那身后,是地狱,是苦海,上不了岸。“小弟——”肖颜开一声凄厉的呼喊。傅问渔如遭雷击,全身一颤,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慢慢推开沈清让的手,就算身后,是地狱,是苦海,她也要看一看,不该是这样的,不该的。两道血蜿蜒在一起,骨肉亲情的血脉相融,一道是肖颜开的,并无过错,一道是肖小开的,万万不该。一把长枪穿透了肖颜开后背,在她胸前露出带血的枪尖来,那是方景城,她的阿城。一把匕首划破了肖颜开心脏,在她后背染出了大朵的血花,那是肖小开,她的小弟。这没关系,她死在她最看重的两个人手下,没有任何关系,反正是死而已,傅问渔不在乎谁杀了她。她只是不明白,那支原本错过自己射透墙壁的四勾箭,为什么会定定穿透小开的胸膛,真的是穿透啊,箭头都从他后背里穿了出来,贯穿了他整个心脏,红色的血沿着箭身滴滴汇在箭头上,另说四勾箭了,便是再普通的箭,这样穿过一个人的身体,那也是必死的吧?“小开……”傅问渔有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怎么是这样的?那个握着匕首划破了肖颜开的人怎么是小开?那个被四勾箭所伤的人,怎么是小开?“问渔姐姐。”
“小开啊……”“问渔姐姐,对不起,因为我,我姐她才做了这么多的错事,才伤害了你,都是因为我,你别怪我。”
“胡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怪你,你告诉我,你的药在哪里,我救你啊,你快告诉我。”
“问渔姐姐,外面那株花其实是月季,不是玫瑰,我找不到玫瑰的种子了。”
“我知道,小傻子,我认识的,不过没关系,你先说你的药在哪里啊,好不好?”
“问渔姐姐,你可不可以叫我弟弟啊?”
“弟弟,弟弟你别说话,问渔姐姐帮你去找大夫,求你别再说话了,求求你……”“姐,你看到了吗?我不止有你一个姐姐,还有她,我不能让伤害她。”
肖颜开身上两处必死之伤,鲜血眨眼就湿了她全部的衣服,红透了,她不敢置信一般地看着小开,手中的弓掉落,捧起小开的脸,努力想笑得温柔好看,却掩不住要喷薄而出的痛苦和不解,于是在她脸上便是扭曲的神色:“小弟啊,我是你姐姐,你怎么能杀我呢?”
“正因为你是我姐姐,我不能再让你这样错下去了,为了我,你已经付出得足够多了,就到这里为止吧,我欠你的恩情,下辈子来报,姐,我们下辈子好好的。”
“小弟,你是怕我杀了傅问渔,才要杀我的吗?为什么呢?她配让你这样做吗?”
小开不说话,她配的,姐,她值得我这样做的,那么好的问渔姐姐,你为什么要是她的敌人呢?她没想过要对你如何,你却一直要杀她,姐,真正让我痛苦的人,是你啊。可是你始终不明白,不过,没关系了,一切都结束了。小开松开紧握着的匕首,踉跄着退了两步。他弯弯眼睛笑,眼神可真纯粹,干净得如块琉璃,这天下再也找不到一双像他这样清澈的眼睛了。他弯弯唇角笑,笑得可真好看,带着解脱的释然,所有人都喜欢他,保护他,不让他受任何伤害,愿着他啊,永远这样澄澈善良,可是啊,世事总是让人不如意。傅问渔扑过去接住他倒的身子,那时候又害羞又内向的小男孩,他长得像个大人模样,有了稍见宽厚的肩膀,还有了可以依靠的胸膛,他陪着自己,上天入地也在所不惜,只要陪着自己。他说啊:不该用问渔姐姐的命,来换回姐姐,他说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问渔姐姐。可是他的力量那样小,他的身形那样孱弱,脸色也时常带着苍白病态,他哪里挡得住这世间滔天的恶意?他只是无所畏惧,宁死不退。傅问渔从未如此绝望过,从未如此心痛过,哪怕当年,方景城不信她的时候,也尚还能承受得住,哪怕贾瞒死的时候,她只是痛苦不堪,可是此刻,她多绝望啊,那些如巨浪一般袭来的阵痛,像是快要把她吞噬掉一般,全身上下都疼,连呼吸都疼得胸口抽搐。“小开,我求你告诉我,怎么样才可以救你,我求你告诉我,不要死好不好,小开别离开我。”
她抱着小开的身子一声声哭问,小开,你是小神医啊,你救过我那么多次,这一次让我救你,我该怎么做,你教我好不好?那边的肖颜开大概是再也支撑不起身子,双膝跪落在地,跪在地上分不清是谁的血水里,痴痴地望着小开,她依然不解,为什么小开要杀她?为什么为了傅问渔去死?真的这么痛苦吗,真的因为自己所做的事,活得这么痛苦,所以连活下去都不愿了吗?她微微侧头,看着方景城:“阿城,为什么偏偏是你们两个?”
她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所以才来找傅问渔,大不了一起死,她此生得解脱,也是明明等到了阿城已进宫的消息,才做了准备来这里,她甚至给温琅写了一封密信,以温琅的为人必然会留下方景城,问一问贾瞒的银子是不是真的在傅问渔这里,再拖一些时间。你看,她多爱方景城啊,她甚至不舍得说,银子是在阿城身上,是在傅问渔身上。那么日后,温琅和萧凤来也只会找傅问渔纠缠不休,而不会找阿城,她这么爱他,处处为他着想,他为什么还要杀自己?哪里不够好吗?是不是没能陪他时间再长一些,是不是真的那五年里自己藏在他身边,却没有告诉他,所以他生气?是不是只要自己再为他多付出一些,多努力一些,比如让他带着贾瞒的银子远离祈国,回丰国继续做王爷,就可以回到他身边?好多次了,他要杀自己好多次了,可是自己都不怨他,大概是误会了自己,大概是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苦心,只要等时机到了,告诉他真相,他应该会原谅自己才对,到那时候,傅问渔算得了什么呢?到那时候,她依然可以着一身桃色长裙,陪着阿城看尽十里桃林繁华开遍如海,可以陪在小开身边,让他永远无忧,到那时候,一切都好了。直到今日,这把长枪穿透了自己的身体,她才不得不信,真的回不到他身边了,真的再也回不去了。方景城越过她的身体,根本不去多看肖颜开一眼,他只是走到小开的身边,过着自己的内力给他,替他续一续命,让他留得久一些,摸着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小男孩,他以前多倔,倔得跟块石头似的,怎么捂也捂不热,时时怕自己,时时离自己。从前恨自己害死他亲姐姐,后来恨自己负了她问渔姐姐,在那个在漫天大雨的夜里,他无畏无惧,对着自己嘶吼着“我不会让你伤害问渔姐姐的!”
这个小男子汉,他心中该有多少苦,苦得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放过他自己?小开看着他,看这个高大又勇敢的男人,他应该是能守护问渔姐姐到永远吧?“城王爷……”“我在,小开。”
“我将问渔姐姐交给你,你就是我姐夫,以后不能欺负她,她没有娘家人,我是她的娘家。”
方景城眼眶一热,清了下喉咙,不让声音带着哭意,握紧小开渐渐冰凉的手,这是属于两个男人之间的承诺,他用力地笑着,然后才能稍显平静的样子:“好,姐夫答应你,一定会照顾好她。”
傅问渔早就忘了流泪是什么感觉,她只觉得,今日这泪啊,她是怎么也流不尽,怎么也淌不完,糊得她连小开的脸都看不清,她轻轻抱着小开在怀里,摇啊摇,晃啊晃,像是在唱着摇蓝曲一样,轻柔的声音,像是一片白云:“小开,小开,你不会死的,你还没有送我出嫁,你怎么能走呢?”
“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
问渔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