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日北京的雨超乎寻常的多。 南知在深夜被窗外的淅沥雨声吵醒,她睡觉时忘记关窗,雨水打进卧室,窗台上一滩水迹。 她裹上一条披肩起身,走到窗前,潮湿又刺骨的水汽密密麻麻席卷而来,像是要将她困在六年前的那个雨天。 她关上窗,觉得喉咙烧灼,出去倒了杯温水,喝完后回到床上。 在梦中昏昏沉沉的回到了六年前。 - 胧湖湾是大家熟知的富人区。 当地很多有头有脸的商界人物都住在那儿,大家平日里寒暄问候,表面祥和一片,实则暗流涌动、尔虞我诈。 高三那年,她父亲南兼石被别家公司抢去了一项巨头生意,资金周转失灵。 对方几代的势力,而南兼石发迹不久,怎么可能斗得过,结果自然是惨败。 一朝失势,周围冷嘲热讽皆有。 就连学校里对南知也同样,不过当时她身边有顾屿深在,大家忌惮着,也不敢太过明显,可风言风语依旧挡不住走漏的风声。 南兼石决定离开另谋他路,母亲也在那时准备她的出国资料。 南知没有任何拒绝反抗的余地。 她年纪还小,没有自己生存的能力,也知道如果继续留在这里,父亲的公司就再没有转圜余地。 她去跟顾屿深道别,说自己要走了,要出国。 也许她们得坚持几年分别的日子,等她回国,他们就真的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当然,后面这句她没有说出口。 那天倾盆大雨,她和顾屿深站在学校顶楼天台,雨丝斜着打进楼檐,地上一半湿一半干,划开一道分界线。 她站在干的这头。 顾屿深站在湿的那头。 他倚在窗台抽烟,烟的火光照亮他半边侧脸,在缭绕的雾里,他没表情的偏头看她。 南知还记得那天的风刮得她脸颊都生疼。 过了很久,顾屿深将烟按灭在窗台,抬步走向楼梯,只经过她身边时无所谓地说了句:“那你走呗。”
那你走呗。 南知剩下的所有话都被堵在了嗓子眼。 她曾经是大家青春时光中最为惊羡的那个人,有顾屿深这样的少年宠着、护着,好像活成了大家都期望的样子。 谁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决绝的离开。 班主任告诉大家南知转校之时,除了凤佳没有一人知道这个消息。 她消失得干脆利落,好像连阵风都没有带走。 那段时间,大家课间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是南知,除此之外便是顾屿深。 所有人都目睹得知这个消息的顾屿深是怎么失控的, 那个最傲慢凛冽的少年是怎样冲出了教室,分不清到底是惊怒还是悲伤,也无法再顾及此刻的自己有多狼狈。 而这些,南知也不知道。 - 醒来时昨晚那场雨已经停了,但空气还有浓重的水汽,湿漉漉的,让人觉得喘不过气。 南知在睁眼的瞬间就觉得自己疼了好几天的腰痛感更加剧了,空气里刺骨的水汽也往骨头缝儿里钻似的。 她皱着眉“嘶”了声,缓了片刻才坐起来。 手机里有凤佳和陈峰俞发来的信息,都问她在做什么。 她回复完后又跟团长请了个假,直接开车去医院。 她连妆都没化,但本身底子好,用如今时兴的词来形容,她属于浓颜系,脸部立体,黑葡萄似的杏眼,睫毛卷翘浓密,唇不点而红。 到医院,拍了腰部片子。 医生看着片子说:“你这腰损伤已经很严重了啊,还有点发炎,有没有觉得头晕?”
“有点。”
医生拿了支温度计给她:“哎,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忒不爱惜自己身体,都发炎了才来看,也不怕再晚点来看会有并发症。”
量了体温,果然有点炎症引起的发烧,38度。 南知配了退烧药和消炎药,又做了个腰椎理疗,离开医院时正好收到妈妈的短信,叫她回家吃饭。 - 她开车到御嘉华庭。 如今南兼石的生意虽不像之前那样突然如日中天,但也尚且称得上富足,回国后没再去胧湖湾住,住在御嘉华庭。 “爸、妈。”
南知将围巾挂在门口衣架。 南母:“滋滋来啦,唷,我怎么看你瘦了一圈?”
“您又夸张。”
南母凑过来在她身侧嗅了嗅:“什么味儿啊?”
“腰上贴了药膏。”
“又疼了啊,我看人家跳舞都是锻炼身体,怎么到你这还伤身体了啊,也不知道平时护着点。”
听妈妈又要唠叨,南知岔开话题:“爸呢?”
“书房呢,你先坐,我去叫他。”
很快,南兼石便也出来了,这一生的起伏坎坷让沧桑的痕迹刻在他脸上。 “滋滋怎么穿这么少。”
南兼石说。 南知哎呦,受不了地说:“我都不小啦,自己知道。”
南兼石笑着说:“是不小啦,该找男朋友了。”
这话在南知耳朵里过了一圈,一字不留地又被抛出去了,很敷衍地应了声。 妈妈敲了敲她面前的碟子:“听到没啊?”
“什么啊?”
“可以找男朋友啦!”
她笑:“哦。”
“哦什么哦,妈妈问你,你身边有喜欢你的男孩子没?”
南知半点不谦虚:“废话,您也不看看您女儿多漂亮多优秀。”
“那里面有你喜欢的没?”
“没有。”
妈妈在她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下:“你这不还是白说!?”
“……” 南兼石插了一嘴:“滋滋,你易叔叔倒是有个儿子,比你大两岁,模样周正,爸爸觉得挺好,要不你去见见?”
南知佯怒:“爸,我今天回来吃饭您就是为了说这个的呀。”
南兼石笑:“欸,爸爸不就是跟你提一嘴吗。”
妈妈也打辅助:“那个男孩子我看过照片的,模样跟滋滋你挺般配的。”
她低头扒饭,叫停:“行了啊。”
这才没继续说下去。 吃完饭,南知又陪了二老一会儿。 父母察觉到她对谈恋爱这事儿的排斥,既不好继续明说,但也少不了暗示,到最后南知只好随口答应了他们见一面的提议,想着到时找个理由推脱了便是。 这才安安静静地看了会儿电视。 等天暗了她才起身离开。 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她都没将医院配来的药拎上去,就丢在车里,这会儿才就着矿泉水咽了两颗药。 - 天色浓云密布,黑压压的,像是又要下雨。 也扯着南知的情绪往下跌了几分。 开车回公寓楼下,她接到凤佳的电话:“喂。”
“滋滋,干嘛呢?”
凤佳的声调跳跃,看来是从短暂的失恋中走出来了,连带她心情也好了不少,笑了声:“刚从我爸妈那回来,怎么了?”
“也没什么事,就是听荔枝说明天有个班聚,问我你愿不愿意来。”
他们高中班级关系不错,每次年末都会有班聚,大家一块儿出来唠唠嗑。 南知:“她知道我回国了啊?”
“我不是发过朋友圈嘛,挺多人都知道了,只不过你后来换了电话号码,大家才没法跟你联系的。”
凤佳说,“那你去吗?”
她还在犹豫,凤佳补充:“你放心,顾屿深不会去的,他这么多年从来没来过。”
顾屿深。 南知忽然想起前天半夜接到的那个无人应答的电话。 会是他吗? 可她换了电话号码。 应该不会是他。 她低头任思绪随意飘散,忽然余光捕捉到一人,她脚步一顿,攥紧了手里的药盒袋子。 凤佳没听到回应:“南知?”
她回神,“嗯”一声。 “你陪我一块儿去吧,我看你天天窝在舞团里可不行,姐姐带你出去找乐子。”
南知笑了声:“好啊。”
等挂了电话,她再看去的时候,那个身影早已经不见了。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幻觉。 - 顾屿深站在一盏熄灭的路灯下,看着南知走进公寓,手里提了一袋药,袋子上是市医院的标志。 他自嘲弯唇,黑睫虚阖而下,提起手里那一袋膏药贴和消炎药,直接丢进了垃圾桶。 昨天在酒会就看出她腰不舒服,南知从小就练芭蕾舞,高中时就经常出去比赛,顾屿深自然清楚她有腰伤。 本来懒得再管她,但还是忍不住去药店买了她以前的常备药,在她公寓楼下等她。 以前她总不会好好照顾自己,这种事他都得多留心。 可原来现在她已经能够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自从得知她回来后,顾屿深就觉得自己越来越矛盾,既不想看她过得太好,可又怕她着凉、怕她病痛。 腆着脸凑上前,还不被人待见。 他靠在灯柱上抽烟,直到身后响起两声车喇叭。 周越从车窗探出头,故意往人心上戳刀子:“这儿是我们南大舞蹈家住的地方吧?”
顾屿深也没半点儿被人看穿的窘迫,依旧原样,手拢着风点上烟:“你怎么知道的?”
“今天去了你公司一趟。”
顾屿深便明白了,之前让助理查过南知的信息。 助理知道他跟周越的关系,口无遮拦了。 他享受烟草带来的松懈感,浑声道:“明儿就让他滚蛋。”
周越笑了:“还以为你以前疯是因为年轻,没想到现在都顾总了碰上她还这么沉不住气啊。”
顾屿深手指修长,夹着烟,混着夜色,懒懒的,格外吸睛。 周越似真似假的玩笑:“所以说,早知道得栽,你当初干嘛这么对人家?”
男人拿烟的手停顿了下。 他到这时才终于显出点倦意,风将他单薄的衬衣吹得向后鼓,而他好像一直踽踽独行在漆黑的漫漫长路。 南知是他整个漫漫无边的黑暗年少中,唯一那个提灯的人。 是他亲手熄灭了那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