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胡人, 虽蒙着面,却能看见卷曲发黄的头发和粗糙黝黑的皮肤。
一跳上屋顶,没有人群的遮挡, 方临渊一眼便看到了前头的情况。 着火的是那一片的摊贩铺面, 火势很急,只此片刻已然接连烧着了三五家。众人四散而逃之处,打眼望去竟至少有二三十个匪徒,蒙着脸,手中举着三尺长的砍刀,正朝着人群劈砍。 方临渊只几个纵跃, 便逼近了离他最近的那个匪徒。 那人是望风的, 扭脸看见方临渊,立即大声呼号着举刀朝方临渊冲来。 但下一刻,方临渊便一个灵巧的俯身从他刀锋下掠过,飞身到了他的身后。 他尚未来得及回头, 方临渊便已伸手握住了他的脖颈, 猛力一扭。 便听得嘎巴一声脆响,那人的脑袋以不正常的姿态垂了下来。 方临渊一把接住他手中掉落下的长刀,一脚将他的尸体从房顶上踢了下去。 恰砸在两个正拉拽年轻女子的匪徒身上, 将他几人砸得四散分开。 街上的众匪纷纷抬起头来。 便见屋檐之上夜风烈烈, 高挑矫健的青年手握长刀, 纵身跃下屋檐。 有匪徒举刀上前, 被他一刀抹过脖颈。滚烫的鲜血溅落之际,他纵身上前,又一刀刺入了另一个匪徒胸膛。 刹那便有三人接连毙命, 周遭的匪徒见状, 纷纷执刀围拢上来, 口中大喊着听不懂的异族话。 即便不擅使刀,这几个杂碎于方临渊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三四个匪徒一同逼近上来,他纵身一跃,那个冲在最前的胡匪便被刹那割断了脖子,未等他砸落在地,从左侧包抄而来的那个也被掠过的刀刃斩断一臂。 在他的哀嚎声中,方临渊一刀刺死了最后一个。 他抬眼看向剩下的匪众。 周遭的匪徒竟一时纷纷停在原地,踌躇着互相交换着目光,脚下却朝后头胆怯地挪动起来。 方临渊目光扫过他们,下一刻,竟足尖一点,握着刀直朝他们而去。 刀锋掠过之处,一只盛满了迎春的水桶应声落地。 满桶的鲜花与清水不偏不倚地泼在那个衣袍着火、正惊恐地扑打着的老人身上,火焰随之熄灭。 那群胡匪也像终于回过神来了一般,鸟兽状散开了一片空地。 为首的那个用突厥语大声说了句什么,十数个匪徒纷纷四散,朝临街的方向逃去。 方临渊径直追上。 方才杀了几个,现下得再抓一两个活口,问出幕后的主使。 可街市宽阔,方临渊距离最近的那个都有两丈之远。他屏息几番纵跃,却见那帮胡匪已然接近了纵马接应的人,眼看着便要脱身。 竟算计得这般周密,还有百八十个同伙! 方临渊咬牙。 却在这时,一道细微的破空声从他身边掠过。他正前方的那个胡匪登时惨叫一声,腿下一软,竟摔倒在了屋顶之上。 方临渊匆匆回头。 便见火焰滚滚、遍地狼藉的街市之上,赵璴单手提着那篮栀子花静立在那里,正抬头看向他。 方临渊不敢有片刻停顿,回头几步便飞身上前,一把拽着领子将那胡匪提了起来。 却见他口中已有黑血溢出,双目翻白,早没了气息。 竟已服毒自尽了。 方临渊再抬头时,见那群匪徒已然跃入另一条街道,上马疾驰而去。此处离西城门不过半里,马匹嘶鸣声中,为首的那个已然冲破了城门的关隘。 —— “死了。”方临渊一手握刀,一手提着那胡匪尸体从屋檐跃下,走到赵璴面前。 他将那尸体往地上一掼,继而丢下刀,握着手腕活动了几下。 “刚才是你拦住的他?”
方临渊问道。
方才他提起那胡匪尸体时,看见他被钉在腿弯上的裤子。 是一枚打入他腿筋上的绣花针。 赵璴没有答话,垂眼蹲下身去,伸手取出了那尸体腿上的银针。 秀眉微拧,目光冰冷,方临渊一眼就看出了他神色中明晃晃的嫌弃。 针一取出,他便像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丢到了一边,取出丝帕来擦净了手。 “有备而来,自不会给你留下活口。”赵璴垂着眼说。
“城中守备怎如此松懈?”方临渊皱眉道。“这么多持刀的胡人,怎会毫无察觉。”
“城门守备森严,城中巡逻的是上京十六卫,多的是混日子的官家子弟。”
赵璴说着,凝眉看向西城门。
“但方才,正是西城门换哨的时刻。”“他们是早设计好了逃跑路线。”
方临渊道。
赵璴嗯了一声,单手提起裙摆,走到了一具尸体面前。 “你做什么?”方临渊问道。
却见赵璴抬腿,嵌着明珠的锦缎绣鞋微微一踏,踩下了那人覆面的布。 “他们口中还有毒药。”赵璴说。“许能当做线索。”
说着,他烦躁地拧了拧眉,用丝帕层层裹住手指,才俯身伸向那突厥人的脸。 罢了罢了,这位殿下实在怕脏得很。 “我来吧。”
方临渊实在看不过眼,一手扒开他,走上前去。
就在这时,马蹄声隐约自远处响了起来。 方临渊抬头,便见为首的是个身着靛蓝曳撒的官员,身后跟着数十个番兵。 “十六卫的人。”只听赵璴淡淡说道。
“人都跑光了才来?”方临渊定睛看去,便见为首那个竟面上泛红,视线飘忽,一看便是在哪儿醉了酒。
若是他手下的兵,今日不赏他三十军棍,方临渊名字倒过来写。 “不必我们动手了。”方临渊转过身去,看向那策马而来的十六卫。
“这种脏活,就拿来让这位醒醒酒吧。”—— 马上那人是十六卫副指挥使李承安,方才荣昌街动乱时,他正领着一众属下在一条街外的泰兴楼吃酒。 来了消息,他匆匆上马赶来,分明酒还没醒,又让冷风一吹,吹得他头痛。 大过节的,怎么就碰上这事儿了。 被他爹硬塞进十六卫戍司的时候他就说不想来,但他爹非逼着他找个差事做。又说什么上京城防铁桶一只,又有禁军与锦衣卫把守,十六卫素日也只管些什么街头斗殴之类的小事,要不了什么功夫。 结果怎么着,胡人都敢到上京城里放火了! 李承安一路骑着马,在心里上到他那个兵部尚书爹、下到城防守军挨个骂了个遍。 荣昌街上已然人烟萧条,遍地狼藉,方才胡人一闹,满街的人都跑光了。他一路纵马过去,便见街中间只一间店铺并几个摊位着着火,地上横陈着几具尸体,脏兮兮的,看得恶心。 接着,他就看见了站在街中心的两个人。 挽着妇人发髻、穿着锦缎衣裙的是个身量很高的年轻美人,远远看去便可见艳色惊人。而旁边那个,是个模样极俊的小白脸,但浑身染血,模样怪吓人的。 他马刚停稳,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见那小白脸便大步走上来。 “你是何人?”
李承安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下一刻,那小白脸扯住了他的缰绳猛地一拽。他放被拽得一个趔趄,便被那小白脸一把提住了后脖领,从马上生拎了下来。 “……哎哎哎!大胆,快放开我!”—— “速去救火。”
方临渊一把扯下为首的那个吱哇乱叫的指挥使,转头命令他身后的卫兵道。
那些番兵见他胆子这样大,想必是世家皇裔,一时不敢怠慢,纷纷上前去取水扑救。 而那喝多了酒、被他扯得歪歪斜斜的指挥使则满脸愤怒。 “你是谁!”他挣扎道。“还不松开我!”
“今日是你当值?”
方临渊提着他的手却纹丝未动。
“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李承安恼羞得大叫。
方临渊却冷笑了一声,拎着他走到了胡人尸体的面前。 却见这指挥使,分明腰佩长刀,身着官服,却在看到那尸体的模样时呕出声来。 “你爹?我就是你爹。”方临渊面无表情,将他朝那尸体上一按。“把他嘴里的东西抠出来,若碰坏了,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你祖宗。”
—— 藏在齿关中的药丸被李承安哆哆嗦嗦地抠了出来。 方临渊一手接过,一手将他丢在一边。 “一颗就够了吧?”
他用帕子托着药丸,走到赵璴面前。
赵璴垂眼打量了那药丸一番,点了点头,说道:“多了也无用了。”方临渊点头,将药丸层叠包起来,收进袖中。 “你刚说,你爹是谁?”
方临渊眉眼一转,又看向了李承安。“让我听听,够不够买你玩忽职守该掉的脑袋。”
李承安正撑着膝头在旁边一个劲地干呕,看见方临渊又来发难,抹了把嘴直起身怒道:“玩忽职守?这群突厥人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是我放他们进城的吗!”
“上京各条街道都由你们巡逻执守,这群胡匪纵火杀人的时候,你们十六卫在哪,你又在哪?”
方临渊问道。
李承安涨红了脸,片刻憋出一句:“……你谁啊你。”方临渊冷冷地收回目光。 就在这时,马蹄声自远处疾响而来,几人抬头,就见是个锦衣的太监,一手握缰,一手另牵着一匹高头大马,朝他们飞奔而来。 李承安咽了口唾沫。 那太监的衣服他认识,只有皇上身边伺候的人才这样穿。 “宫里来的人?”
旁侧,方临渊低声问道。
赵璴看着那人,点了点头。 便见那太监在他们面前匆匆停下,纵身下马,便上前在方临渊面前跪了下来。 “侯爷,陛下得知荣昌街之事,急召您入宫。”方临渊与赵璴对视一眼,朝他点头示意一下后,便走上前去。 那太监忙将马牵到方临渊面前,双手将缰绳递给他:“侯爷请。”
方临渊纵身越上马去,缰绳一扯,淡淡垂眼看了李承安一眼。 “你最好别知道我是谁。”
他说。“到那会儿,就是你落在我手里的时候了。”
李承安面如土色,便见方临渊轻夹马腹,缰绳一扯,纵马入了夜色之中。 “他……他……” 接着,他便看见那太监朝那艳丽女子行了个礼,恭敬道:“参见公主殿下,奴婢先行告退。”
……公主? 李承安诧异地看向那女子。 却见他神色淡漠,眉目低垂,像极了高立云端的观音。 太监朝他行礼,他却无动于衷,一手提着那篮廉价的栀子,一手拢起衣袖,飘然越过他们,径直朝街口的方向走去。 连目光都未曾施舍他分毫。 他前方的街道一片狼藉,血腥染尘,灯笼落地。大片的鲜花翻倒在地,被踩入泥中,原本瑰丽绚烂的色彩在噼啪燃烧的烟尘里显出几分光怪陆离的鬼气。 就在这时,夜风吹起,撩动起凌乱的灯笼轻轻晃动,清脆的铜铃声在寂静的夜里响了起来。 那女子停下了脚步。 被火焰与夜风晃的破损的光影里,他停下来,抬头看向那片摇曳的铃。 接着,他走上前,从上头轻轻取下了一盏。 李承安恍若看见了画中走出的艳丽女鬼,正伸手去取活人的肝胆。 他大气都不敢再出。 待他再回过神时,空旷的街道上只剩下被夜风吹动的遍地狼藉。 而那摇曳作响的铃铛铺子之下,一锭白银静静地躺在箱奁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