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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块浮在威士忌杯里,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那声音很碎,让人想到夏天的夜晚和风。虽然现在只是四月份,但平市的深夜已经可以穿短袖了。应隐走到阳台上,在一把藤条椅上坐下。  “你在喝酒哦?”

她声音低低地问。  她不像别的少女,有一把十分清丽纤细的嗓音,而是带着轻熟感的,底下垫着一层绵绵的低音。最近在跟老师学习台词和发音,来自科班的老师说,她的声音将有助于她走得更远。  “威士忌。”

商邵回答她,把杯子放下。又是一阵碎冰声。  心跳的失速感很新鲜。对于他这样万事八风不动的人来说,是舒服的感觉,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却有着让他上瘾的危险。  应隐屈腿蜷坐着,整个身体窝在藤椅里。她的腿很长,纵使这样对折支着,膝盖也盖住了大半张脸。应帆过来给她送牛奶时,隔着玻璃看她一会儿,见她手心托着脚掌,状似很认真地在看自己五个脚趾。  哪里知道,她心里的水是涨潮的浪,一阵紧过一阵。  “所以,手表哪里坏了?”

商邵问。  “没坏。就是差点丢了。活动课打篮球,放在校服裤兜里了,忽然就不见了。荟芸陪我找了一节课,后来才发现原来在她那里,她帮我保管起来了。”

她是有点急哭了的模样,篮球场就那么大,一览无余的,她来来回回找了十圈,自习课铃声响了也不管。荟芸陪她扒拉灌木丛和草坪,找得汗津津的。也幸好她见应隐要哭了,才猛地想起来,表似乎被她放在了书包夹层里。  事情过去过一阵了,此时忽然想到,讲起来听上去便很无波折,是件再日常不过的小事。商邵笑了笑,问:“你会打篮球?”

“不会,我只会拍球和丢球。”

应隐很有自知之明。察觉到没话讲了,她赶快端起杯子,咕噜咕噜喝牛奶。  热热热。她皮肤冒汗。  后知后觉地想到,商邵一定听得到她喝牛奶的动静,便又赶快放下杯子,正襟危坐地汇报道:“我刚刚喝了半杯牛奶。”

意思是,等下还要再喝半杯,专门留给没话讲的时候的。  她好像要把这通电话打成持久战,连粮草都备好了。  哪知商邵却顺势说:“很晚了,喝完牛奶,早点休息。”

“……”  应隐的沉默倒确实很持久了,渐渐酝酿出一股委屈。在商邵问“怎么”时,她嘟囔地说:“才十点半……”  “你明天不用上课,不用早起?”

应隐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一点睡,这个作息对于高三生来说是很松弛的了。  “要啊,”她的调子又开始绵绵懒懒,“但是每天十一点才上床,如果是跟江录繁补习的那两天,就十一点半才睡。”

于是商邵便理所当然地知道了,她每周跟她的意中人单独相处两次,一次一个小时至两个小时不等。有时复习结束得早,他们会一起去吃冰。  “那个摊位上的龙眼冰很好吃,炒米粉更好吃。”

应隐以这句话为总结。  商邵静了些微时刻,问:“不怕被人看到?”

“怕啊,所以都是打包带走吃的,他家旁边有一个街心花园,晚上十一点又没有人。”

商邵在香港深水湾主宅。  他推开书房的门,走上阳台。得益于郁葱而精心打理的绿化,从他的视野望出去,被笼罩在路灯下的池水、步汀、芭蕉与当季盛开的玫瑰春花们,也组成了一个安静的花园一隅。  听到蟋蟀的鸣叫时,心里想到的是,这是属于高中生的虫鸣,高中生们的静,而非他的。  乃至那些在路灯下乱撞的飞虫和飞蛾们,会让成年人烦躁,但对于独处中的高中生们来说,却是回忆里真实的质感,会被单独书写一行,写进当日日记里。  “恭喜你。”

他含混地说,揿下打火机的弹簧,将衔在嘴角的烟凑了过去。  应隐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有些窘涩地辩驳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商邵吁出第一口烟,支在栏杆上的手抵住额头,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泰晤士的报道,你还满意吗?”

“嗯,我托人买了一份,做了剪报。”

“那就好,我的任务完成了。”

他报了一个香港的电话给她,告诉她这是他常用的号码,意大利的这个将弃用,另外还留了一个邮箱地址给她,说他每天都会查看邮件,因此有事也可以写邮件给他,他会回复。  应隐一一记下来,心里略过模糊的感觉。似乎,他这样开诚布公的给她留下一切能找到他的方式,她反而闷闷不乐。有一层轻盈的雾气从她眼前消失了,她跟他之间,往后直观无碍,亮堂得没有角落。  她有些迟疑地问:“我们还会见面吗?”

“会。”

为了确认他是否真的没有骗她,在下一个周末来临前,她写了一封邮件给他,想要约他谈天。商邵给了她回信,精准地说,在星期六下午的四点至六点期间,他有时间,他们可以在平市的某一座钢桥下见面,那里的浅滩、水草和正在开花的橘子树都很可爱,长长的河堤十分适合散步。  应隐没有收过这样认真的回信。他在末尾询问她,这个时间是否妥当,以及关于他安排的地点,她是否方便,她是否厌恶橘子花的香气。  应隐回复说一切都很好:「我还没闻过橘子花的味道。」  余下的几天,她开始数日子,并怀疑他有没有可能放她鸽子。  荟芸问她,为什么又开始闷闷不乐心神不宁。  “你不会在紧张高考吧?拜托,你势头好猛哎现在。”

“不是。”

应隐拨弄着一方小小的橡皮。“是我周末要见一个人。”

“上次送你回教室的那个?”

荟芸眨眨眼。  “你怎么知道?”

应隐打起精神。  “他让人过目难忘。”

「过目难忘」四个字,正如一颗石子,正正好好地投进应隐的湖里。她心里泛起涟漪,水纹成为脸上的笑纹。  “追你的?”

荟芸问。  “当然不是!”

应隐矢口否认。  “那很好,我们私底下都在说,是不是什么豪门贵公子对你展开攻势。”

“你跟别人私底下议论我?”

应隐懵懵的。  “没有啊,就是偶尔聊起来,就像讨论昨晚上放的电视剧一样。”

“他只是一个工作人员,你们不要乱传。”

应隐一本正经地说。  “我想也是,否则总该避嫌的。而且他审美看上去很成熟,应该不会对高中生感兴趣。”

“哦。嗯。”

“你的手表是他送的?”

荟芸睨着她漂亮的腕表上。  应隐下意识轻轻地盖住手腕:“不是。”

“你最近提起江录繁的次数少了很多嘛。”

“都要高考了。”

应隐敷衍过去。  没人知道江录繁给她补习,有时在走廊上遇到,他们也不打招呼,像以前那样。  “对了,你上次跟那个谁同场活动,他真人怎么样?”

荟芸说的是一个台偶男主角,爆红出来的,还是个创作型歌手,成为近段时间女高中生们疯狂着迷的对象。同学们偶尔会问,应隐你怎么不演偶像剧啊?大陆的青春剧也做得风生水起了。他们还会问,《漂花》什么时候上映?  私底下已有很爱追星的学生传言,《漂花》是一部不能说的电影,尺度很大,会被一禁到底。他们说得很夸张,讲得仿佛是对岸的三级片。有一次,下晚自习的人潮中,应隐像往常一样,戴着校服外套的兜帽,听到哪处飘来字眼:“肉蒲团二代啦!”

,以及一些很浮夸的笑声。  她没有说话。行走在人潮中,那四周的声音是热闹而青春的,但她好像走在四顾无人的荒野中。忽而打了个冷战。  应隐很少回复工作相关的问题,也没有回复荟芸。但她已隐约地察觉到,《漂花》的世界,和她所处的真实校园世界,将会产生剧烈的板块碰撞。她是身处那碰撞中的人。  周六终于来了。  应隐换上翻领短T和一条灰色的百褶短裙,学生而元气地出现在商邵面前。  “我以为你会约我看电影,喝东西。”

应隐说,刚刚做了柔顺的长发,被河道上的风吹起。  “我是陪你聊天,不是跟你约会。”

商邵漫应她,“对于聊天来说,没有比散步更合适的方式。”

“你经常散步吗?”

商邵便说了他在圣三一念书时,如何沿着康河和那些曲折的镇子坡道散步。  “一个人?”

“有时一个人,有时和朋友,有时和教授。”

河边的青草气息让他眷恋,清晨傍晚,草尖上的露会濡湿鞋袜与裤脚。河面上的雾气下,传来木桨划开水面的水声。那些声音有助于思考和交心。  应隐听他说完,有些羡慕地说:“你说晚了,如果早点说给我听,也许我就不出道,努力考大学去了。”

商邵笑了笑:“任何事都不晚,只是玩按部就班的飞行棋,还是路径充满变数的跳棋的问题,你总会到达目的地的。”

应隐怔怔地望着他。  “怎么了?”

商邵想到什么,解释道:“对不起,是不是很枯燥?我们来聊聊你感兴趣的话题。”

“没有,”应隐摇摇头:“就聊这个。”

这道河上没有雾气,也没有船桨,长长的河堤一望无尽,临着河的堤下,有浣衣妇,棒槌捶打在衣服上,发出有节奏的恰恰声。另一侧的堤下则是长长的青草、芦苇和果林。橘子花的香气时而浓郁,时而清淡。风吹过,那些长草泛起起伏的浪,正是风的形状。  商邵跟她分享大学时的日常,看见台阶,引她下去。  河边浅滩上,鹅卵石大大小小。应隐走得不算稳,但也不算为难,垂在身侧的手握了起来。  他会不会牵她的手?说一句“小心”,假借担心她摔倒之类的。  但他没有。  “你来过这里?”

应隐问。  “有一两次。要在平市找一个适合散步的地方不容易,到处都在拆拆建建。”

应隐会心地笑起来:“香港呢?”

她已经知道他是香港人。  “香港倒是有不错的步道的,龙脊径,港岛径,麦理浩径,还有一些城市步道。这是一个很美丽的城市。”

“太平山算不算?”

应隐问。  “也不错。”

“我知道那里有一条芬梨道,情侣不走。”

原本是写起来很美的一条道路,但因为音同“分离”,忽然染上了不详的寓意。  商邵笑起来:“是不是谈了恋爱就会变迷信?”

“但是谈了恋爱就会珍惜对方。”

应隐解释道。  商邵静望了她一会,体味她珍惜对方的心情,勾了勾唇角:“你说的也有道理。”

走得有些累时,在滩上的岩石上坐下,望着河道尽头的落日。春夏之交的季节,只要晴朗,日出日落便很美丽,浑圆、橘红,那么声势浩大,让人看了心生感动。  应隐一边锤着腿,一边问:“你平时很忙么?跟人约会,要精准到几点和几点之间。”

商邵确实很忙。他初入集团没几年,从助理总裁做起,在旗下的几个分集团间轮岗。背负了继承人之名,又承袭了最好的教育,他不得不用一百分的心情来应对事业。所幸这些事他并非不感兴趣,也深知这是他的鸿图耕耘之处,做起来心情倒不算负累。  应隐抬起腕表。还剩四十分钟。  她跟江录繁的会面相处也是在倒计时中的,但分别的感觉却没那么紧迫。也许,是因为知道下一次跟江录繁见面是何时,跟眼前这个男人却不知道?  “那你下次有空是几号的几点到几点呀?”

应隐故意问,带了点少女的揶揄。  商邵认真而神色平淡地答:“我需要回去确认一下行程。”

“那么,你会不会觉得把时间留给一个十八岁的高中生,很浪费呢?”

应隐问着,低头整理并不乱的百褶裙摆。  “我有一个妹妹比你年纪相仿,跟她比起来,你是很早慧的。”

他说的是第三个妹妹商明宝。明宝其实比应隐小了几岁,但从她的性格脾气来看,全家人都认定她很难长大了。这其实没什么不好,能一辈子快乐地留在原地,是幸运之事,因此也没人急着鞭策明宝长大。  应隐在内心咀嚼着他的这句话,理解出了一层他把她当妹妹的意思。  “你有几个妹妹呀?”

她望着河流的水纹,情绪不高地问道。  “三个,还有一个弟弟。”

“那你很擅长当哥哥。”

商邵笑了笑:“这个我说了不算,要他们说了才算。”

难怪他这样耐心,应隐想。又难怪他在都灵说,她对他来说太小。当然。荟芸也说得不错,一个行事作风很沉稳的人,不会对一个幼稚的人产生兴趣。  可是,她想这些干什么呢?这些念头如电流,在她脑内胡乱地蹿出来,毫无缘由。她只是觉得跟他聊天很放松,又不服气他一开始对她的不上心而已。  难不成,她还喜欢他吗?  喜欢两个字一蹦出来,就把应隐吓了一跳。  不行不行,喜欢不是这么随便的一件事,是要跟议论文一样,好好打好开头、相处、发展、升华,一步一步,最后得出结论的。不可能只是四五面就能产生的东西。  她又不缺爱!  对!  想到这里,应隐已经一鼓作气振作起来,眼里闪烁出熊熊斗志火焰。  她分享了自己的家庭,说到父亲自她八岁起便缺席了时,说:“我觉得跟你相处有一种安心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你很成熟,像……像……”  她还真有点难以启齿。  因为这分明是骗人骗己的。  商邵很轻地笑了一下:“没关系,反正你一开始也猜我四十岁。”

“我是故意逗你的。”

应隐蹙起眉瞪他,很用力很用力地反驳。  日落降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落到了后头的那座山谷中去。河面上的风带上凉意时,倒计时中的六点也来临了。坐上回程的计程车前,应隐已戴好了口罩。  她最近有点睡眠不足,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随着转弯、滑停和启动而一点一点的脑袋,不知何时获得了一个坚实的肩膀。  她的醒是那么不动声色,眼睛未睁,呼吸也没变,只有神志清醒了过来。  上车时,他们明明坐得那么远,你一个座位,我一个座位,宛如拼车的两名乘客。她再怎么犯困,也不会困到他肩膀上。那么,是商邵主动坐过来的。他看她纤细脖颈难支沉重头颅,想给她片刻安稳倚支。  应隐第一次呼吸到了属于他的味道。不单单是香水味,而是带了他的体温与肌肤气息。  干净,温暖,让人想到河谷的风和辽旷,模糊的,遥远的,暮色下的雾气,夜色中的露。  他今天穿得很休闲,一件淡蓝色的衬衣松垮地描出了他的身形,领间的扣子解开,喉结饱满。应隐想抬头,就着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看一看他。可是她不敢。  她不敢动,怕他问她是否醒了,那样的话,她就不得不坐直身体,离开他身边。  狭窄的车厢,深蓝色的车套,有一些热的空气。车窗外的风景,究竟略过了平市正在拆建的第几条道?  落停时,要怎么自然地与他对视?说一些“怎么不小心睡着了”之类毫无意义的话?她动起脑筋,不敢吞咽,想把心脏也暂且拿出窗外。  她多虑了。快到地方时,她被商邵换枕到了椅背上。  他怎么不要任何暧昧的时刻?应隐心里怔然地想。  过了两分钟,司机和计价器的声音同时响起。她缓了一缓,睁开眼,茫然地问:“到了吗?”

商邵回答她:“到了。”

也许是一程都没有说话,他嗓音有一些低哑。  这不是应隐小时候住的老街,是经纪公司帮她另外租的一个房子,像模像样的一个现代化小区。否则,她是不太肯让商邵送她抵家的。她不想让他看到她不光鲜的一面,她留不起学,英国啊,剑桥啊,对不出道的她来说很遥远。  “那我回家了。”

应隐说,将手停在车门把手上,作出要下车的模样。  但实际上,她一动未动,而是很沉静地、久久地与商邵对视。  她的头发那么柔美,长而直地披散在肩上,在窗外的路灯下,泛着黑亮的光泽。  司机从后视镜里觑了他们两个一眼。  不要在我车上接吻,大佬。  不过下一秒,阅世经验丰富的他便觉得自己猜错了,因为他车上的男乘客,只是轻点了下下巴,说:“回见。”

她不方便被他送下车,送回家。  应隐瞥过目光,微垂的脸上笑意宁静而模糊。  “嗯,那我走啦。”

她绵绵地说:“拜拜。”

从平市回香港很快,夜色尚早。  也许是今天听她聊起了太平山,商邵便很久违地上了一趟太平山顶。香港旅游的热季来了,这座山海间的城市越来越被人向往。乘缆车到太平山顶,望一望香港的夜景,成了内地游客们必打卡的一个行程。  已经到了听到普通话,便觉得亲切和怀念的地步。  风很大,席卷着脚下的海港、高楼与灯光,涌上山顶时,带着哗哗的声响。  保镖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不敢打扰他,见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漫无人迹处,指尖擎一支烟。到了芬梨道前,他们看到他脚步略停了一停,接着从这里绕开了。  他第一次没有踏上这条字形美丽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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