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1 / 1)

  御驾在龙门游玩半日, 携群臣前往奉先寺用斋食。

  奉先寺原是奉高宗皇帝之命营建的,十余年前遇到洪灾被冲毁,于是和龙华寺合为一寺重建。

  三娘听闻寺中老僧大多经历过那场毁寺的洪灾, 不由央着郭家祖父允她去寻寺僧们聊天。

  郭家祖父抵不过她的缠磨, 托付李泌帮忙照看好三娘。经过这么久的观察,他已看出这是个十分可靠的少年郎。

  李俨没有受到郭家祖父的嘱托,暗暗抿了抿唇,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他论早熟不如李泌,论直率又不如弟弟,竟是没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

  三娘哪里知晓李俨小小年纪便心思似海, 一心只想跑去寻些老僧聊一聊。

  她是个非常执着的小孩儿, 想到要做什么便会卯足劲去做。像这次编写应急小册子,她听说谁有这方面的经历就忍不住跑上去聊几句。

  佛寺之中也很讲究排资论辈,贵客一般都是住持带辈分高的老和尚去接待,寻常香客便是些小沙弥去引路。

  三娘这出来找人的时机就选得挺不巧, 不少经历过那场可怕洪灾的老和尚都去陪以李隆基为首的贵人了。她不死心地转了一圈, 才终于在一处僧院里找着个漏网之鱼。

  那老僧独自坐在那里干活,面前摆着面长木板,手里拿着些古怪工具笃笃笃地敲打, 木屑随着他的一次次敲击在他四周飞舞。

  三娘不知道老僧在做什么, 好奇地跑近去想近距离观察。

  老僧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抬起头看向她们这群不速之客。

  确实是很大一群, 要知道跟着他们几人的侍从可不少,林林总总差不多有十来人。

  三娘感觉自己扰了别人干正事,不由上前向老僧道歉:“我们不是有意打扰您的, 就是想找人问点事情。”

  老僧道:“找什么人?”

  三娘道:“就是像您这么大年纪的, 经历过十几年前那场水灾的。”

  老僧放下手头的敲凿工具, 给自己换了个相对舒适的坐姿,抬眼问她:“你这小娃娃问这个做什么?”

  三娘便把写应急册子的事告诉老僧。她阿耶在外戍守边关,她最想托人给阿耶送一本,要是阿耶在外面遇到什么突发意外也好应对。

  想来像她这样牵挂家里人的人应该很多吧,许多人都想看她们整理好的那本应急册子呢!

  老僧摇着头道:“我看没什么用处,当真遇上那样的灾祸,便是有千般能耐估摸着也只能跟老衲一样干念几句‘阿弥陀佛’、祈求佛祖保佑。”

  三娘不服气:“哪怕十次里头能派上一次用场,那也是能救人一命的。”

她一屁股坐到老僧对面,单方面与老僧辩论起来,“就拿救落水的人来说,我听人说不能直接游过去救,有竹竿和绳子抛过去把人牵引上岸是最好的,没有的话最好能从背后绕过去抱着他往岸上游,不然落水的人会抱着你沉进水里去,落水的、救人的都会没命!这个不听有经验的人讲,我们怎么晓得呢?”

  老僧顿住。

  一些早已远去的记忆骤然浮上心头。

  他确实经历过那次毁了龙华寺的水灾,也确实曾亲眼见到救人的、落水的一起淹没在水里,那是他心中难以抹去的痛。

  继而他又想到面对当时那种猛烈的洪流,即便照着这小娃娃说的方法去做也不一定会有更好的结果。

  只不过眼前这小孩儿眼神坚定而澄亮,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心性,以后也不知会有怎么样的成就。

  老僧说道:“你如何知道这些说法是真的?”

  三娘道:“我们分头问了许多人,好些亲身经历过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老僧道:“说的人多了就是对的吗?”

  三娘难得遇到比自己还能提问的人,一点都不觉得老僧问题太多,反而还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出最有用的证明:“可是他们都活下来呀!”

  既然告诉她们这些技巧的人都活下来了,应该是有用的才对。

  老僧闻言笑道:“兴许只是他们跑得快些。像我,没救过什么人,也没受过什么伤,全靠我这两条腿跑得特别快。”

  三娘竟不知该怎么反驳。

  她憋了半天也没憋出能辩倒老僧的话来,只能讷讷道:“跑得快确实很有用,我往后也要练好腿脚。”

  老僧道:“你们没什么事便回去吧,小孩子莫要往这些偏僻的地方走。”

  三娘感觉这老僧说话很有意思,不太想就这么离开。

  她的目光落到老僧面前那块长长的木板上,忽地“咦”了一声,凑过去仔细观察上头被老僧敲凿出来的大片文字。

  那是刻在木板上的《金刚经》。

  三娘好奇地摸着木板上的小字追问:“您把《金刚经》刻在这上面做什么?”

  老僧道:“《金刚经》有五千多字,香客们抄写不易,我将它一字不漏全雕刻在木板上,涂上墨汁、覆上白纸,只需轻轻拂拭几个来回,整篇《金刚经》便能尽数印在纸上。”

  听了老僧的话,不仅三娘震惊不已,连李泌也不由得坐下细看老僧敲凿出来的雕版。

  这其实不是什么高深技术,原理和沿用了几百上千年的印章差不多。

  可这东西的原理再如何简单,从前也没多少人想到用这种方法来印刷书籍,至少在纸张造价降到像盛唐这般便宜之前应当是没有的。

  反正李泌他们都没见识过。

  李泌说道:“你们都是用这种法子印佛经的吗?”

  老僧道:“就我所知的情况来看,会这么干的人应该挺少。”

  三娘最擅长的就是举一反三,她兴高采烈地和老僧商量起来:“您能帮我们多找些会雕这个的人吗?或者我们雇些木匠过来,您能帮忙教会他们吗?我想把我们整理好的应急册子印出来,这样想看的人都能拿到书了!”

  她出发前还在发愁抄不出那么多书来着,现在有了这个法子可太棒了!

  三娘目光灼灼地和老僧商量起进一步的合作来:“不是所有人都看得上书的,若是讲吴博士帮忙画的图纸印大一些,每逢寺中开俗讲的时候拿出来帮忙宣讲一二,岂不是能救更多人?”

  末了她还反客为主地和老僧讲起佛理来,直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什么“佛祖那么慈悲肯定很希望你们这么做”。

  若她是个男娃娃,老僧怕是都要把自己的僧衣脱下来套她身上,表示“你与佛有缘,日后这大奉先寺的住持你来当吧”。

  ……就没见过这么能说的小家伙。

  想到自己那些故去的同门,老僧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应下了三娘的请求。

  就像这小孩说的那样,哪怕十个里头有一个用上了,那也是救人一命的好事。

  三娘得了老僧点头,又开始琢磨该去哪儿找人来学这门本领。

  李泌看了眼旁边的李俨,提议道:“不如由皇孙去向圣人秉明此事,由朝廷派遣人手来学习。等朝廷派来的匠人们都学会了,印我们的应急册子自然不在话下。”

  三娘听后觉得很有道理,立刻转头望向李俨:“可以吗?”

  李俨道:“当然可以。”

  三娘起身拉他往回走:“那我们这就求见圣人去!”

  小孩子都是性急的,两人都想着要快些落实这件事,走着走着竟是直接跑了起来。

  绕梁等人忙追了上去。

  李泌没跟着跑,他不紧不慢地缀在众人后头,心里想着此法献上去会引起什么变化。

  皇孙若是得天子看重,太子的地位是否会稳固一些?

  张九龄是儒家出身,最讲究正统,遇事肯定是要力保太子的,所以最好的局面便是李瑛的太子之位不会被武惠妃她们撬动。

  朝中当真出现什么储位之争,张九龄的相位恐怕也不会稳固。

  李泌轻轻吁了口气,正要迈步追上三娘她们,却意外撞见了迎面走来的李林甫。

  李林甫朝李泌笑了笑,调侃道:“怎么不见另一个神童?”

  其实神童不算特别稀罕,李泌更不是开元年间头一个神童,只是像李泌这样无官无职却时常出入宰相家的少年郎着实不多,李林甫不免都多关注他几分。

  李泌礼数周到地朝李林甫叉手见礼:“李侍郎。”

  至于阿晗她们的去向,他却是没有和李林甫多提。

  李林甫不是士林出身,在士林的名声甚至不怎么好,年轻时给人的印象是“不学无术”,连亲戚都不想举荐他出任要职。

  实际上李林甫办事能力很不错。

  帝王治国大多喜欢外儒内法,平时会抬几个声誉高的人出来充当门面,实际上却更爱用李林甫这种“实用型人才”。

  这几年当今圣上的用人倾向已经越来越明显,他喜欢能为他办事的、能叫他省心的。

  就像他去年嘴上感慨说韩休每天追着他说些不中听的话可真不错、是个能让“君瘦国肥”的良相,行动上却是没过几个月就把韩休踢下相位。

  所谓的“君瘦国肥”也就是随口说说而已,他如今还是更倾向于“无为而治”。

  而且得是字面意思上的“无为而治”——什么都不用干就能纵享大唐盛世。

  李林甫的机会兴许快要来了。

  张九龄该怎么和这样一个人共事?

  李泌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他静立在殿外等候三娘她们结束这次面圣。

  李林甫没太在意李泌这么个半大少年,径直入内回归黄门侍郎该在的位置,毕恭毕敬地陪侍在李隆基左右。

  这时李俨已经把他们发现雕版印刷法的始末囫囵着讲给李隆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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