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1 / 1)

  三娘带着“何方可化身千亿”的忧愁归位继续认真干饭。

  待到众人饭饱酒足(其实除了三娘基本没人认真吃)、餐食撤去大半, 这次晦日宴饮便进行到另一环节,有宫人捧盘鱼贯而出,手中托盘皆是文房四宝。

  歌舞有了, 怎么可以没有诗文!

  三娘本来还在看热闹, 结果有个温柔美丽的宫女姐姐款款来到她身边,没等她从对方的姣好笑颜里回过神来,对方已经笑吟吟地把一份文房四宝摆到她面前。

  三娘一愣。

  郭家祖父也是一愣,他有些着急地询问那位宫人:“是不是拿错了,怎地给我们晗娘也拿了一份?”

  那宫人笑答:“这是圣人特意吩咐的,入席的人都有份。”

  三娘左看看、右看看, 发现对面的李泌面前确实有, 至于李俨他们是没入席的,他们应当是在别处开开心心地吃吃喝喝。她脸上一点愁容都没有,还甜滋滋地向那宫女姐姐道谢。

  郭家祖父那叫一个犯愁,他虽然准备了不少诗作, 可要命的是这次应制诗是分韵的。

  比如前头的张九龄等人分到“林”字, 他们写诗就要压“林”字韵;轮到他们这些分到“寒”字,他们便要压“寒”字韵。

  且不说他不可能每个韵都准备两首诗,就算准备了又如何?他难道还敢明目张胆地在御前把诗背给三娘听不成?

  旁边的钟绍京注意到郭家祖父的满面愁容, 笑着看向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三娘:“你祖父瞧着挺担心你的样子。”

  三娘闻言转头一看, 果然对上她祖父忧心忡忡的视线。她信誓旦旦地说道:“您别担心, 我能写的!”

  她已经把《初学记》读完了, 又与贺知章他们学了许久的对句。

  虽不能保证写得多才华横溢,试着写出首应制诗来还是可以的,谁会要求她一个堪堪满六岁的小童写出全场最佳的诗作?

  三娘有这样的认知, 自然是半点都不慌的。她没管旁人投过来的目光, 只一本正经地研究起眼前的韵脚来。

  钟绍京见她小脸上满是认真, 便也没再调侃她,由着她独自思索去。

  其实这种场合有的是人想出头,哪怕面前摆了笔墨,你着实写不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钟绍京就不打算写,他命人把他面前的酒满上,很是随意地仰头喝酒,压根没把这次应制诗当回事。

  他都是回京养老的人了,还在意那么多做什么?要不是觉得这次出来玩应该挺有趣,他估摸着都不会跟过来。

  相比于贺知章、钟绍京他们这些久居官场的熟手,三娘不管是写诗还是写应制诗都是头一回,所以她压根没空管周围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听过晦日可以祈祷送走很多不好的东西,为接下来一整年驱邪避灾。

  她不晓得这类诗的主题思想大抵都是歌功颂德,只当这是向老天许愿的好机会,煞有介事地在心里列举想要送走的坏东西。

  她阿耶之所以要离开家很久,就是因为边关多战事,所以她最希望能把打仗这种坏事送走,从此天下太平。

  接着她又想到冬日里那群抄书抄得手都要冻僵的读书人,又想把那要命的严寒送走,大家都不会冷。

  当然了,还有些她个人很不喜欢的东西,比如她特别不爱吃的芹菜,她也是很想送走的,最好永远不要在她们家餐桌上看见。

  夏天的蚊子也很讨厌,不管家里有多少人在,它们都爱追着她咬,一不小心就是一手的红包包!她八叔特别坏,说夏天要和她睡一块,让蚊子咬她一晚上,换他一夜安眠。

  太可恶了,要是能把它们全部送走就好了!

  她仔细数了半天,觉得坏东西好多啊,只能挑些最想送走的入诗。至于那些不是特别重要的小问题,她自己努力克服就好。

  三娘拿定了主意,便开始构思全诗。应制诗的写法她已经从贺知章他们那儿粗学一二,大抵是开头应当点题,中间几句得对偶工整,最后再收收尾就好。

  收尾最好还能升华主题。

  比如宋之问、沈佺期被上官婉儿评出高下那一回,宋之问之所以胜出就是因为他收尾那句“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收得余韵无穷,被称为是“佳句中的佳句”。

  与之相反的是沈佺期收尾那句“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最终获得的评价是“累句中的累句”。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可见这种命题作文自古以来就是有模子可以参照的,只看有没有人去总结归纳罢了。

  三娘脑海里倒还没形成非要按着模子写的思维,她艰难地把最想送走的东西挑拣出来,诚心诚意地开始写诗祈祷起来。

  首先当然是告诉老天这里是何时何地,免得老天不晓得该上哪儿帮忙赶走坏东西。接着就开始用自己这几个月来的练习成果把坏东西一一列出来,细数自己的一长串晦日心愿。

  这时候就体现出学会用典故的好处了,一件很复杂的事可以浓缩成一个词。

  像宋之问那句“自有夜珠来”,说的就是汉武帝曾经救过一条大鱼,大鱼为了报答汉武帝给他送来一双夜明珠。

  只要善用典故,一句诗里可以塞进非常丰满的内容!

  三娘既然想好了要写什么,下笔便十分流畅了。她每日都有勤勉练字,一手字写得不能说有多好,但对她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说绝对已经可以夸一声“不错”。

  钟绍京见她思索过后提笔就写,颇好奇她会写出什么诗来。不过想到三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写诗,他也就难得地当了回体贴人,不曾凑过去直接看她写。

  场中不少目光都落在三娘身上,倘若他当真凑过去看,说不准会有人疑心诗是他在代作的。这种风言风语他压根不会在意,可谁知道这小孩儿会不会哭鼻子?

  唉,他对这小友可真不错,泉下那些老友们知道了指不定会从棺材里跳出来骂他。

  钟绍京把自己想乐了,又仰头灌下了满杯的酒。

  宫宴就是这一点不好,酒杯太小了,喝不尽兴!

  钟绍京难得地耐着性子等到三娘把诗写完,才挑着眉对她说道:“拿给我看看。”

  即使是想满足自己好奇心,钟绍京瞧着依然是那副“看你是我小友的份上我勉为其难给你把把关”的态度。

  三娘与钟绍京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一点都不在意他那态度,见墨迹差不多都干了便捧过去给钟绍京看。她也是第一次写出这么完整的一首诗,心里也挺没底的,想听听钟绍京看法如何。

  旁边也在等着孙女把诗写完的郭家祖父:“………”

  瞧你刚才一副只顾着喝酒的态度,结果开口开得比谁都快是怎么回事?

  钟可大啊钟可大,你怎么说都是个儿孙满堂的人,怎地还来抢别人家孙女!

  三娘不知道她祖父心里头那浓浓的危机感,一心等着听钟绍京的点评。

  钟绍京把诗稿拿过去看了眼,又看了眼,再看了眼,接着便朗笑着招呼贺知章:“老贺,你教出来的小娃娃,你来秤量几句。”

  钟绍京说话没避着旁人,引来不少人注目。

  贺知章本来还担心三娘会不会因为紧张发挥不好,瞧见钟绍京这态度便明白了,看来三娘的诗写得不错。

  他也笑着接过诗稿读了起来,越读眼睛便越亮,只觉这诗全无应制诗的空洞,句句都清隽自然。

  不仅那希望天下无饥寒、无战事的期盼叫人由衷赞同,那“天公如果还有空我希望可以让夏日蚊虫也统统消失”的稚气结尾读来更是分外可爱。

  真就是把晦日当成许愿日来过了。

  这诗当真是越读越妙,越读越是心情大好,宛如酷暑天里来一碗冰镇梅子汤,从头到脚无一处不舒坦、无一处不清爽。

  三娘为了听点评,已经屁颠屁颠跑到贺知章跟前,眼巴巴地等着听他怎么说。

  贺知章本就是个爱诗文的,瞧见三娘星眸烁烁地等着他开口,只觉很想把这小孩带回自己家养去。

  半年前他给郭家祖父赠字帖的时候,怎么都没想到当真能碰上个与诗书方面都颇有天分的小娃娃。

  写诗这种事,技巧可以学,典故可以攒,可具体学成什么样还是得看各自的天赋。

  贺知章笑着夸赞道:“你这诗写得极好。”

  没等三娘积极追问“好在哪里”以及“哪里可以更好”,旁边就有人讨要她的诗稿过去看,其中以离得比较近的李林甫最先开口。

  贺知章便把诗稿传了过去。

  郭家祖父只能眼睁睁看着孙女的诗稿离自己越来越远。

  李隆基正欣赏着群臣或冥思苦想或挥毫疾书的模样,瞧见贺知章这边的异动后饶有兴致地遣高力士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高力士姿仪一如既往地随了李隆基的喜好,长得算是宦官中的翘楚。

  当然,他也不仅是长相合李隆基的心意。

  当年高力士在韦后之乱时便立下过不小的功劳,从此入了太子府成为李隆基身边的心腹,可以说是最早跟着李隆基的潜邸旧人。

  即使是放纵不羁如贺知章,瞧见高力士过来后也挺客气地询问:“高将军,是不是圣人有什么吩咐?”

  李隆基爱用宦官,只要宦官做事合他心意便会授他们个三品将军当当,所以高力士也兼任右监门卫将军,众人见了他便该喊一声“高将军”。

  高力士笑道:“圣人看你们这边挺热闹,便叫我过来瞧瞧。”

  李林甫已把三娘的诗稿读完了,他本就与高力士有旧,当即笑着把诗稿拿给了高力士并说明原委。

  三娘好奇地看向近在眼前的高力士。

  从前她其实也见过高力士,不过他大多安静地立在李隆基身侧,极少会引起旁人的注意。如今离了李隆基身边,才叫人看出他的不凡来。

  高力士察觉三娘望过来的目光,转头朝她笑了笑。

  高力士从小在宫中长大,审时度势的本能几乎印刻到了骨子里。

  他不知李隆基对这个小娃娃的宽待能维持到几时,但他从来不会在李隆基还在兴头上的时候去扫兴。

  既然已经问明原委,也拿到了引起众人议论的诗稿,高力士没再耽搁,拿着到手的诗稿回去向李隆基复命。

  众人看向三娘的目光越发不同了。

  要知道在场写诗的人这么多,李隆基当然不可能一一看过去,都是择出每一韵中最好的那首才能呈到御前。

  现在李隆基却直接命高力士下来取走了这小娃儿的诗!

  这么小的奶娃娃,说不准连王梵志那种“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都写不出来……

  有人酸溜溜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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