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都。 何晏私宅。 精心修砌的花园内,即便是冬季,草木也保持着青翠。 这是何晏以其主张的体用之说,由兵家军阵之法,推衍而得到的“春风阵”,布置在园内,终日使园中温暖如春,才得到的成果。 只是这“春风阵”要得布置,须要四十九女、四十九男,各自占据阵位,手持锦幡大旗,不可移动。 这还不是难的,那占据阵位的男女,更要修为在身,时时供应法力,以何晏当今之得势,也只能是在何氏部曲内遴选人员,传授修法,而这些本就缺乏学识,更不可能从何氏那里当真获得什么高明法门的修士,修为境界自是低劣,供应法力半个时辰便须更替。 为了维持这“春风阵”,何晏足足准备了数千仆从,每半个时辰一换,一日便要换遍两千余人,如此自入秋便开始坚持,至今数月时间,耗费之大,外人难以想象。 今日恰是落雪。 何晏将朝中同僚请入府内,言说雪天不便,正可在他府上处置公务,不必再去官署。 而实质上,与会者无不对何晏的目的心知肚明。 炫耀罢了! 锦衣玉食,于寻常百姓看来,自是令人羡慕,但只需乡间一土豪,也不乏豚羊,这方面再如何奢靡,到了何晏这个层次,总是难脱俗尘。 珠宝珍玩,土豪自是难见瑰宝,然而世族之家,谁人祖上不是公卿累代,谁家内室没有珍珠珊瑚? 这些都不足以做为炫耀,唯有修行之中,人无我有,才能显出富贵。 更别提,“春风阵”这种须得数千修士才能在冬日里,营造出一片暖春景象的,那便是寻常的富贵都完全无法奢望的事情! 园中,鲜花绿草,曲水流觞,二三十位朝堂显贵或坐或行,纷纷赞叹,着实是让何晏大为受用。 稍稍远离人群的一株李树之下,两名身着低层官服的文士,嗅着李花淡淡的香味,低声交谈着,并不往前面众人汇聚之处去,那边正中心的何晏就跟众星拱卫的月亮一般,多他两个不多,少他两个也不少。 “伯雅,以为如何?”
出声询问之人名叫孙邕,字文和,不久前曾与何晏等人共同为《论语》历代以来的各家训注做集,与何晏关系倒也不错。 只可惜他是卢毓举荐,更关键是胸有义气,卢毓前次被罢免,他上书力争,然而不但没有起到作用,自身也遭到了何晏的敌视,一月之间五遭贬官,如今只是司隶校尉之下的一介小小城门吏。 孙邕之所以会来到这里,还是因为他的顶头上司,司隶校尉毕轨特意将他带来,并且暗示他,主动向何晏认错赔罪。 毕轨说,常人五次贬谪,早就贬到边远海外之地去了,哪里还会留在雒都?这本就是何晏手下留情,顾念往日情谊。 只可惜,孙邕根本无意领情。 与孙邕站在一起的,则是荀融,出身炎州道颖阴郡荀氏,开启了形名说萌芽的荀悦、后汉名臣荀彧是他叔祖,曹魏敬侯荀攸是他从叔,伯雅是他表字。 荀融年方弱冠,刚刚步入朝堂,起步官职便超过已然成名多年的孙邕。 但两人在这花园中相遇,交谈两句,便已颇为投契,干脆站在人群之外,自顾自闲聊起来。 孙邕问的,却是日前刚刚传来的消息。 说司氏的司亮,在焦县因为苛待虐杀仆从,受到了焦县县守审问,与之同时的,还有焦县紧邻的横山之内,曾经入山结寨的诸多逃民。 此事传入雒都,顿时引起许多嘲讽。 司氏如今是老鼠过街,曹爽、何晏等人均对其表达出明显不满,墙倒众人推之下,不少人都想踩着司氏上位。 本来司亮杀几个自家仆从,顶多引起一些守着先师词句的老古板不满,在大多数朝臣眼中,这都根本算不上是个事。 但发生在了司氏身上,那就足可以讨论、讨论,再讨论了! 如今园中人群,就有不少在讨论此事的。 何晏更是一副痛心疾首模样,长篇大论,斥责司亮暴虐。 荀融也知孙邕问的是什么,却是一指头上李花,道:“花不以时,奈何由人?”
花不是应时开的,还想左右人的看法? 孙邕稍稍咀嚼,便领悟了荀融话中的意思。 司亮到底要怎么处置,何晏这个因人成事的,并不能左右结果。 就像是何晏用尽手段制造的冬日李花一般,花不根据自然时节而开放,却非要依照人的意志去改变,这能是长久、正确的吗? 何晏整日谈玄,讲他的体用之说,近来不知又从何处得了启发,从他之前的“忘象得意、要言不烦”,更进一步提出“万物为末,虚无为本”,将体用说之前的“体”的深度与广度,都大为扩展。 如此一来,原本许多认为何晏名过其实的修士,也都不得不开始正视此人。 此刻荀融一句话,却颇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意思。 虚无为本,而修士之本为道,故而虚无即道,虚无即万物诸有之本,何晏号称要以虚无为本,却在以“春风阵”这等繁复万分之“末”,追求冬日花开之“妙”,未免有说一套做一套的嫌疑。 孙邕赞叹点头,便要再问荀融怎样品评何晏。 还没来得及问,忽听旁侧有人道:“怪哉怪哉!吾入此园,睹家鸡野鹄围争粟米,独不见向日玄鹤所在,原是良禽逐于藩篱,在此拣枝乎?”
孙邕、荀融恍然一惊,有人靠近,他们两个居然毫无察觉。 抬头看时。 只见来人身高七尺,身材粗大,而双耳招风,鼻翻口阔,甚是丑陋。 “公明!”
“管先生!”
见了这人,孙邕、荀融不约而同,行礼问候,丝毫不因其貌丑而有所轻视。 此人正是祖州道阳武郡人,姓管名辂,字公明。 他自小精研先师孔子《易术》,擅长卜算,百算百验,从无失手,更为令人钦佩的是,他从未修习过任何修行之法,但在其九岁时,夜观天星,对父母说,他将在加冠之日成为大修士。 然而管氏本非世族,家中根本没有修行传承,父母都以为他是小儿戏言。 却不想,管辂加冠之日,从未修行过的他,于阳武郡学宫,先师孔子像下,当众成就感应,一日之间名扬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