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五零年,一月一日。
清晨的海风吹拂着衣角,撩起艾丝特耳畔仅存的那缕金发。 而在她所“见到”的世界里,空中的黑发青年只是命运切面的剪影,祂不受命运长河的束缚,也不被凡人的世界所困扰,高高在上俯瞰着她。 我第一次见到你。 艾丝特这样想着,她猜测如果是本体的话,或许能听得到她试图传达的声音。这主要依赖于她脑海中被压制的单片眼镜投影。 “所有的阿蒙都是我,我以为你已经能理解这点了。”阿蒙回应道。
祂确实能听到艾丝特的声音,只是艾丝特这样的交流方式让他诧异地挑了挑眉。 按照约定,在第四天夕阳落下前,我将四样东西交给你,就可以结束这场游戏。艾丝特轻声在心里默念着,发出了淡淡的“唔”声,她的情绪却毫无波澜。 阿蒙推了推单片眼镜,笑容随和:“你觉得我还会放你走?”你的分身敢于跟我设下赌局,难道你不敢吗?艾丝特继续用这样古怪的方式与对方交流,手上将东西一样接一样从挎包中取出来。 她的左手上仍然残存着少许黑色细丝般的诅咒,在她的感知中,呈现出奇妙的蛛网状,仿佛破裂的镜片。 艾丝特的“灵性直觉”稍有触动,但她手上的动作没停下来。 阿蒙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安静地打量着她,也没有再否定艾丝特方才的话,相比表面平静心有忐忑的艾丝特,祂仍旧是牢牢把握着局面的那一方,所以阿蒙并不介意再多消磨点时间,看看“卓娅”是否能带给自己什么惊喜。 艾丝特将刻有“愚者”符号的树皮斜插在沙滩上,放下时钟指针般的钥匙,将用芭蕉叶裹起来的血腥味铁盒也搁到旁边。 最后她将手上那条翠青色的细蛇,仔细缠绕在那把指针形状的钥匙上。 “你确实不太像‘卓娅’,”阿蒙右手一次虚抓,那块刻有“愚者”符号的树皮就直接落到了祂的掌心,“如果是祂的话,现在应该已经直接开启困住我的循环,然后自己离开了,根本不需做什么障眼法。”
艾丝特手上的动作一顿,在心中询问祂:你也没有阻止我,不是吗? 阿蒙的身影忽然从空中落下来,缓缓停在艾丝特的对面,两人之间相距不过两步。 祂的语气非常和善:“你看,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必须分出生死的矛盾,而我的需求也很简单。”
阿蒙扬起手中的“愚者”符号:“你帮我喊祂一声,其他的事情自然不用麻烦你。我可以归还给你所有被偷走的‘感官’,甚至送你去有轮渡的岛屿,让你暂时脱离所有这些烦恼,你再也不用担心‘卓娅’的问题。这样的条件难道还说不上真诚吗?”
艾丝特只是简单复述了他条件中的一个词,带着笑意点出那个“暂时”。 阿蒙的笑意更深了,他捏碎了手上带着刻痕的树皮,随意地拍了拍残渣:“毕竟我还不是神明,总不能许下无望的承诺。”
那等你成为神明又能怎样? 艾丝特在脑海中发出反问,垂下的右手微微用力,在指针状的钥匙尖端刺破了大拇指,几滴血珠滚落,先后融进那条蛇身与钥匙里。 阿蒙眼睛眯起,祂再度张开手指、合拢,那缠着青蛇的指针便从艾丝特的右手上消失,被阿蒙紧紧握在右手里,祂好笑地摇摇头:“不过我更希望尽快找到那位源堡之主,跟祂聊聊,说不定祂会比你更好沟通。”
艾丝特忽然笑了起来,闷笑两声的同时,她轻轻摇头:没有可能的,我也不知道‘愚者’是谁。 与她相反,阿蒙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不,‘卓娅’一直都知道。不过看你的态度,你是不打算跟我合作了。”
艾丝特用右手拍了拍前额,一点血迹沾在她的右眉心上,她仍然紧闭着嘴,用思维传达出自己的语言: 或许你想亲自跟祂谈谈。 她突然间将右手合拢,偷走了自己的意识。 阿蒙冷笑一声,迎上艾丝特那双转入浓黑又浮现出印记的眼睛,祂一抬起空着的左手,手臂却又迅速倒流退回原位。 祂刚才偷走的指针与蛇正在散发出微光,这光芒飞速攀附在阿蒙的右手上,流转着淡色的莫比乌斯环。 而艾丝特一直放在挎包里的左手终于抽出来了,她的掌心里正握着一面翻盖镜。 “咔哒!”
接管了艾丝特身体的“卓娅”翻起镜面,将右指的血液抹在上面。 镜面发出了嗡响,“砰”一声炸裂开,里面存在的恶灵被释放出来,带着呜咽的尖叫声,一道又一道发丝瞬间笼罩了艾丝特的身影。 即使阿蒙只会被拖住短短几秒,足够了。 “卓娅”将仍旧带有诅咒黑丝的左手贴在一块较大的碎镜片上。 “新年快乐,阿蒙。”
艾丝特的嘴仍然紧闭,而这句充满嘲讽笑意的话,以一种独特的振动频率直接扩散到空气中,被传递进阿蒙的感知。 “卓娅”的眼中毫无波动,脸上露出非常怪异虚假的笑容,左手一转,一根闪亮的银色细丝在黑色发丝间浮现,借由那位“绝望魔女”留下来的诅咒,她能轻易地捕捉到这部分“女巫”残存的灵性。 “卓娅”飞快将自身与恶灵几近断裂的命运融合,艾丝特的身影瞬间扭曲拉长,被镜子的碎片吸纳进去。 艾丝特额前的那缕金发一瞬间变回银色。 她就这么从阿蒙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阿蒙周身忽然浮现涟漪,在空气中荡开扭曲的纹路,随着祂一个猛然拧身,那种束缚在祂身上的循环被打破,那条小蛇的虚影彻底破碎,一段金色的发丝逐渐恢复原貌,因为将力量消耗殆尽而褪色成银白。 在他钻出“循环”的瞬间,一条牵连至耳坠的细链因他周身的扭曲而浮现,耳钉处散发着微光,却又飞快消失隐没。 阿蒙环视岛屿几秒,然后扶了下单片眼镜,瞬间,岛屿上所有散布的分身都回归到本体。 阿蒙的眼睛逐渐放大,因为愉快而神采奕奕:“哈哈哈……这可真是个不错的新年惊喜。”
早在艾丝特在踏上海滩前,她竟然就已经有意利用磕磕绊绊间摩擦出的小伤口,她以血液为定点,将岛屿大范围囊括在内,那些分身只当她是不习惯失去视觉后该如何行动,却不知道艾丝特已经默默观察清楚祂们所处的位置。 艾丝特踏上沙滩的时候,树林里还没有异状,但是在艾丝特伸手从背包里拿东西的时候,她就已经飞快汲取了那条蛇尸里藏匿的力量,借此唤醒之前用血液构筑的轮环,将分身统统拖在岛屿上。 而相应的,她早就将那缕头发偷偷藏在挎包里,抓住了能做小动作的机会,将青蛇缠绕在指针上再趁机启动循环的举动,本身就是源自她计划中的“欺诈”。 原本以两者单纯的序列差距,艾丝特的小幻术是不可能瞒过阿蒙的,但是随着“卓娅”苏醒的程度增强,艾丝特凭借“卓娅”真正的位格加上祂所依附的源堡,足以短时间强化小范围的幻觉能力,使得出于谨慎并未靠近、又对自身实力过于自傲的阿蒙没能立刻察觉到异常。 如果不是深知阿蒙性格的“卓娅”,绝对没办法绕出这么一个圈来应付祂。 假如艾丝特真的能拖延足够的时间,那“卓娅”足以将那些被困住分身的命运尽数同化吞噬,这对阿蒙来说也是很意外的损失,虽然祂并不在乎。 但“卓娅”并不能长久出现在现世,所以祂才急匆匆地离开这里,避免与我继续接触。果然,祂的本体仍然在源堡上…… “卓娅,艾丝特,卓娅?可是这么一来,你究竟是什么呢?”
阿蒙从来不相信亚当所说的“人性”。 祂早就见过信任“人性”的神明,迎接了怎样的背叛。 不过“命运”途径确实很让人嫌弃,至于贝克兰德究竟是不是陷阱,放分身去探查就好,反正分身要多少有多少。 阿蒙把玩着手上缠绕着银发丝的指针,这样想道。 然后他随手一抓,将身下的岛屿也偷走了。 海天一色,风平浪静。 这里原本就不存在什么小岛,它只是数月以前被搬过来当作临时的落脚点而已。 现在它消失了,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 进入镜中世界的瞬间,艾丝特就恢复了对身体的感知,但她宁愿现在体验这种糟糕经历的还是“卓娅”,而不是自己。 在艾丝特的“视线”里,所有的东西都模糊不清,布满了纷乱的空洞,四面八方没有重力、没有方向,她就像是在黏稠的虚空中胡乱扑腾。 艾丝特能感受到浑身骨骼都几乎被压扁的痛楚,却又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这里不存在任何常规意义上稳定的通道,每处空洞尽头都是一片模糊,没有明确指引或分辨能力的人,根本分不清它们通往哪里。 艾丝特能“听到”的声音也疯狂而猛烈,喧嚣的呓语夹杂着她无法理解的含义,从各处难以辨认的角落不断涌出,如同在她的感知中敲击起巨大的铜锣。 然而即使眩晕,艾丝特也努力保持着理智,没有听从那些不断发出邀请和劝诱的呼唤,她将不断挣扎前进当成了本能,等待着“灵性直觉”给予信号的那一刻。 她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这样茫然的前进似乎永无止境,但阿蒙没有追进来,这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 当脑海中出现回馈的时候,艾丝特差点高兴得要哭出来,她竭尽全力往那螺纹般的镜面挥舞着双臂,终于在一阵动荡的乱流中,把住了这片窄小漩涡的边缘。 她顾不上研究怎么从这漩涡里通过,只是鼓起勇气,遵循着“卓娅”的指示,努力扒住这条通道的边缘,然后猛地将头往里面一扎—— “啊啊——” 刺耳的尖叫声响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好几个瓶瓶罐罐、手提包和枕头,还有一把镶嵌着碎钻的漂亮手持镜,砸到艾丝特头上之后又掉到地面,摔成了好几瓣。 艾丝特扒着挂墙半身镜的边缘,努力将自己的另外半身也从镜中世界拔出来,她百忙中还抬头看向了对面那位女士—— 别、别!女士!请你、你冷静一下,拜托放下那张椅子! 然而艾丝特发出的,只有一连串慌张的“唔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