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日,除了阿兄带相思去祭拜了他的生母,别的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了。 他母亲是先帝的第一任发妻,相思没见过,据说贤良淑德,一等一的好,宫人们交口称赞。 先帝与她也是情深意笃的少年恋人,孩子生下来就封了太子。 她生了阿兄之后,身子就一直不大好,阿兄四五岁的时候,人就殁了。 之后先帝又娶了孙皇后,太子养在她名下,她和太子也是有过母子和谐的时候的,那时的她慈爱温善,仿佛真的把太子视若己出,事必躬亲地照料着。 可她其实恨透了太子,常常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苛待他,折腾得他死去活来,表面还要演一副母子情深的样子。 以至于后来皇后屡屡构陷他不孝不端,皇帝都深信不疑,常常不由分说责罚他。 母后还会跪求皇帝原谅他,称他年纪尚小,若罚不如罚她。 皇帝便更生气,指责她慈母多败儿。 旁人提起,都是太子如何不好,皇后这个后母如何不易。 年幼的太子尚且不能觉察到个中的龃龉,只当自己不够乖巧不够用功。 后来太后心下不忍,移居东宫,把阿兄放在了自己身边。 他早慧,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缘由,只觉得心寒意冷。 再后来东宫便有一个冷峻寡言的太子,和一个寄人篱下的祝相思。 一晃眼,竞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皇权更迭,长明宫也换了一波人。 从前她是寄人篱下的漂泊客,如今算来,她倒成了半个主人了。 除了她,后宫没新人,各处都清闲得紧。三不五时地来给皇后娘娘请安,殷勤备至。 帝后大婚,七日里整个京城都热闹着,庆祝这喜事,李文翾甚至下旨大赦了天下。 于是孙家终于憋不住,联同几位大臣请求一同赦免太后,给予封号。 议事殿里,此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谏议院的沈司谏恳切道:“太后她纵有千般不是,为了大周也尽心尽力多年,抚养陛下长大,如今陛下荣登大宝,传出去……恐落得个不孝的名头。”
“是啊陛下。”
“外头一向有些不好的传言,虽则都是无稽之谈,可到底人言可畏。”
“若能和太后重修于好,谣言不攻自破。”
外头盛传新帝残暴不仁,弑父囚母,萧氏在南边更是不断煽动民心,才短短半月,势力又壮大一倍有余,现下已有些人心惶惶了,偏这时候陛下又不管不顾地大婚,若是激起民怨,恐是要生是非的。 孙国公怕是看准了时机,觉得他若执意反对必遭反噬,料他不得不答应。 谁都知道太后伙同四皇子谋逆之事,害得李文翾差点毙命,自古成者王败者寇,李文翾没处置她已然够给孙家面子了,但此时一个个言辞恳切得仿佛太后和新帝只是有了一点小小的龃龉。 也不知道孙国公许了怎么样的好处,又或者这些人也忌惮新帝狂妄,急于给他找些不痛快。 这个年轻的新帝低垂着眉眼,安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捻着一串青玉佛珠,那是早上他调戏相思,被她强塞过来的,让他静气凝神。 这会儿倒真派上用场了。 自从登基后,这朝堂魑魅魍魉,一个个吃人不吐骨头似的,没一日顺心的,这帝王宝座,看似万人之上只手遮天,不过是高处不胜寒罢了。 想来想去,也只这几日舒心些了。 把祝相思那张脸在脑海里过几遍,才能抵消此刻的怒意。 几个大臣大气不敢出,虽则把握十足,可却也不敢造次,总觉得新帝身上有一股杀伐气,非是仁君之相。 从他选择幽禁孙若安开始,他就料到迟早有今日。 但还是觉出一种难言的荒唐。 除夕兵变之日,他九死一生,那个他叫了小半生母后的人,瞧见他,带着惊恐躲在宫人身后,挥袍喝令:“太子谋逆,就地射杀!”
后来他的剑已然架在她脖子,却还是饶了她一命。 他想起小时候自己被她抱在怀里的景象,那时他刚失去母亲,她说:“从今往后,本宫就是你的母亲,会把你当亲生儿子一般照料。”
他也曾天真地以为,自己再次拥有了母亲的爱。 * 才不过四月份,天气已然很热了。 相思拿着团扇给自己扇着,半倚在榻上,听曲儿看舞,内教坊新排了一曲扬州调,非要给她看一看。 左右闲着无事,她便传了瞧一瞧。 美人儿身段窈窕,自是婀娜多姿。 她一时出神想别的,倒像是看呆了。 李文翾进了内殿就瞧见这一幕,冷冷哼一句,歌舞都停了,众人跪地瑟瑟发抖地伏拜。 相思恍惚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刚进宫的时候,皇帝来文华殿小坐,她年纪小,撑不住困意,正打盹,皇帝免了通传,她什么也不知道,只看到齐刷刷跪了一地。 皇帝瞧见几个皇子不学无术,正发着怒,先生们磕头请罪,其余人大气不敢出。 相思惶惶跪地,听到说要罚皇子身边的伴读,太监把人带出去的时候哭声一片。 那天打死了一个,草席一卷,奉上几两银子送回家去,此事便了了。 那是相思第一回确切意识到,皇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时隔多年,她仍旧记得自己当时的恐惧和不安,就仿佛现在,她腿不听使唤似的,随着众人一道跪下去,呆呆地看着阿兄,听说几个孙党来找他,像是要给太后求情。 相思是知道孙皇后是如何待他的,若真如此,他心里定然不痛快。 回来却看到她如此骄奢淫逸地玩乐,自然是加倍的不痛快。 她不该仗着阿兄的疼爱连最基本的审时度势都忘却。 她垂下头,恭敬地叫了声:“陛下。”
李文翾一把把她薅起来,挥袖沉声道:“都下去。”
宫人们如蒙大赦,悉数退散。 很快,殿内只剩下他和祝相思。 他捏着她的下巴:“孤有没有说过你不必跪。”
他的脸色好吓人。 仿佛是迁怒。 相思斟酌许久,迟疑答:“陛下天威赫赫,臣妾不由自主。”
油盐不进。 李文翾抱起她,她受了些惊吓,双手紧紧地攥着他衣襟。 像是要讨饶似的,轻声叫一句:“阿兄……” “迟早孤要被你气死。”
他抱着她坐在榻上,有些疲倦地闭着眼,“歌舞那么好看?”
果然是因为这个。 相思也十分后悔,她垂眸:“尚可,本是给陛下看的,臣妾只是代为掌眼。”
李文翾又“哼”了声,十分不满道:“你眼睛都看直了。”
相思顿时冒出许多疑惑:嗯? 他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他:“你看孤都没这么认真过,你仔细看看,孤不好看?还是你觉得孤不会跳舞,身段不够柔韧?”
相思沉默许久,然后轻轻叹了口气:“阿兄你正常些。”
李文翾昂着下巴,像是自尊被践踏了似的,皱着眉,质问:“你觉得孤不好看?”
相思:“好看好看好看,阿兄俊美无俦,英武不凡。”
她觉得他八成是脑袋有些问题。 李文翾并不买账:“瞧你那敷衍的样子,恐是没一句真心话。”
他说着,鼻尖去蹭她的鼻子,嘴唇要碰不碰地擦过她的唇,手指灵活地钻到她衣襟去。 相思想要躲,又怕他借题发挥,于是敛着眉,葱白的手指攥着他的手腕:“阿兄……” 青天白日,这样不好。 “下回叫他们换几个丑的过来。”
据说昭惠帝有个皇后身边有个极得宠的女官,二人契若金兰之好,死后没和皇帝葬在一起,几经周折,叫人把女官和她葬在了一处,后世被盗了皇陵才被发现,墓志铭上写得分明,那皇后和女官,实乃是一对儿相爱之人。 年幼时候和阿兄一起读过的野史本子,被太傅发现好一通骂。 相思大约也想起来了,顿时咬了他一口,恨恨道:“我方才就是想你出了神,我没痴看她们,你……你不理喻。”
“想我?想我什么?”
李文翾看她挣扎,却抱得更紧些,看她逃无可逃,又舒心了。 相思放弃挣扎了,趴在他胸口喘了口郁气:“想着叫太医来给你治治,看看是不是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