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两年后。 消息迟了半个月才传到奂阳,跟着消息前后脚到的,是太子的亲卫。 太子和二皇子明争暗斗多年,四皇子虎视眈眈,皇帝越发痴迷丹药仙术,放任几个儿子尔虞我诈,早些年太子监国才有了天下一统的局面,只是逐渐生了猜忌,尔后越发不信任。皇后非太子生母,日渐离心,眼看着掌控不住,遂改扶持四皇子,朝中一时波谲云诡。 局势僵困之时,太子骤然发难逼宫,据说当时极为凶险,勤王救驾的军队已经打到了明德门外,皇帝终于在新年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传位诏书上的玺印还未干透。 皇帝驾崩,皇后被幽禁,二皇子遣送封地,四皇子以谋逆罪扣押,长明宫紧闭三日,发了国丧,太子李文翾即位,改年号崇宁。 朝野震动,骂新帝罔顾人伦纲常,不孝不悌,残暴不仁。 然而被迅速而强势地镇压下去了。 崇宁元年的新春格外冰冷肃杀。 春意萧条,人心浮动。 奂阳城里,祝府门前,一行百余人快马而至,徐衍翻身下马,抬手勒令众人:“都在这儿侯着。”
身后众人队伍整肃,迅速下马,自觉分守门前、侧门、矮墙、后门,牵马而立,将祝府团团围了个严实。 这一行人穿着便衣,乃天子近卫灵武卫,徐衍是从小就跟着太子的贴身护卫兼死士,如今身份水涨船高,刚封了近卫统领、御前持刀侍卫,近日里皇宫不安宁,他本该寸步不离伴驾左右的,此时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这座西北小城。 门房意欲阻拦,徐衍亮明腰牌,根本不给对方通传的机会,径直踏进大门:“我奉陛下令,带我去见祝三小姐。”
门房和府卫从未接待过皇家的人,极力克制也难掩慌张,方寸大乱,只得老老实实领着人去,心中盘算,莫不是三小姐犯了什么时候罪。 徐衍板着脸,神色肃穆异常,生怕出一丝差错。 落在旁人眼里,比修罗夜叉还要可怖。 奂阳比邻大漠,常年被风沙侵扰,因而穷困贫瘠,即便是曾经雄踞一方的祝氏,门庭算得上高阔气派,可比起都城,也是差远了。 而当初三小姐请求回奂阳时,果决而坚定,丝毫犹豫都没有,其实只要她想留在京城,当时的殿下自然都能为她解决一切,但她却是个自己有主意的。因为走得果决,为祝氏和太子都免去了诸多麻烦。 这份魄力,并不是谁都有的。 因此她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娇娇女娥,自己不小心些,恐怕难把人请回去。 徐衍眉头紧锁,想起临行前陛下的叮嘱,说如果他不能安然把祝家三小姐带回去,就提头回话吧! “新朝甫立,朝廷上下乱成一锅粥,三小姐的舅父也刚被陛下贬官,祝家连吃了三场败仗,被联合弹劾,她叔父祝泓被逼得只能城门自戕谢罪以安抚民心,死的恰好是三小姐父母战死的显龙关外不足十里,她祖父隐居多年,最近也从观里回了家,陛下不如再等等,三小姐这时未必愿意回来。”
那时他是这样劝陛下的。 陛下请祝三小姐回京城,此时是无名无分的,如此仓促,实为不妥。 请回去若放在宫外,难免引人猜忌。 可若是直接带回宫,正值丧期,不加封赏直接把人拘着,闲言碎语便能把人淹死,岂不委屈了三小姐。 不若等事毕,直接把聘书下到奂阳,着礼官按皇后规格去迎,风风光光光明正大迎回来。 陛下一张脸冷若寒霜:“孤自然知道,孤还知道祝氏式微,她姑母起了几次心思给她议亲,孤再不去迎,怕是再见她,孩子都能喊孤一声舅舅了。”
徐衍语塞,像祝家这种高门大姓,历代以来出将入相的不知几何,便是当下式微,稍待机缘,恐又是一番盛景。 求娶祝家女,只要她有意,多的是世家大族趋之若鹜。 三小姐当时字字铿锵道愿为父母守孝一生,也未尝不是在安抚先帝的心,那意思是,她无意嫁人,至少祝家不会与权贵结姻亲。 祝三小姐奂阳这一支,曾经荣极一时,最显赫的时候,一朝三公,祝家女嫁入皇家,只坐中宫位,祝家祖上出过四个皇后。 所谓荣极必衰,因着接连被弹压,到了祝三小姐祖父这一脉,已然是薄弱许多,皇帝终于舒心了,可她父亲偏是个天纵奇才的武将,她母亲又是老梁王的独女,父母皆为将帅之才。 夫妇一同战死在显龙关前不久,恰好是有人密报祝家夫妇勾结外贼。 朝野上下大为震动,几个谏官日日叩请陛下彻查此事,还大将军一个清白,当时局势纷乱,皇帝将此事搁置了下来,只说相信祝兄为人,死者已矣,遥寄哀思,正值边境动乱,不宜内耗。 此时就这么搁置了下来,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那一年父母送往奂阳下葬,年仅八岁的祝相思成了她这一支嫡系独苗,谁都想争她的教养之权。 最后皇太后作为老梁王的长姐,将相思接去了皇宫。 从那之后,宫里住着的祝三小姐,顶的便是未来太子妃的头衔,跟着皇子皇女们一同去文华殿读书习字。 直到两年前她断然离开。 两年的时间里,殿下极尽筹谋,为国事操碎了心,可始终分了一缕心神来盯着奂阳。 这奂阳城里一举一动,都在殿下的掌控之中。 比如祝三小姐深居简出,近几个月却接连出过两次远门,一次南下省亲,一次北上寻友,两次主人家都叫了家中最出挑的子弟给她相看。 奂阳传回去的消息,是说祝三小姐和芜源蔡家的小儿子颇投缘,一同游玩数日,临别时蔡小公子十分不舍,赠礼无数,约定待春盛之时去奂阳探访她。 殿下知道的时候,脸都青了,连夜一纸调令把蔡家调去了都城,到现在还在文华殿拘着勘校典籍。 于是争论到这里,徐衍便不说话了,乖乖来了奂阳。 只是他依旧觉得不妥,他不知该如何同祝三小姐解释。 这算不算强取豪夺? 殿下委实是沉不住气。 徐衍眉头紧皱,愁眉不展,心想若是三小姐心有旁属,自己恐怕也是促成了一段孽缘。 三小姐以前待他不错,他真是该死。 * 念春一路跑着回了内院,推开小姐的房门,呼呼喘气,急道:“三小姐,徐衍徐将军领了一大批人把咱们府门围住了,陛下这是要来秋后算账?”
当日小姐连夜离开都城,据说太子殿下翌日震怒,狠狠处置了给他下药的医官和随从,犹觉得不解气,在演武场发泄,揍得几个校尉好几日下不来床。 “奴婢就说,殿下寄来的书信,您好歹都认真回一回,叫他消消气,这下可好,徐将军亲自来抓人了。”
分别两年,殿下的书信每旬一封,从未间断,小姐倒是爱答不理,隔几个月才回一句:劳殿下挂念,一切都好,望自珍重,勿念。 殿下赐的金银器物,一概原路退回。 念春此时心急如焚,这下倒好,因爱生恨了。 她噗通跪倒在小姐腿边,一脸哀愁:“这可怎么办才好,要不小姐,您藏起来吧!料徐衍也不敢搜您的闺房,拖个十天半个月,总能寻到脱身之法……” 卧榻上半倚半靠着一位衣着简素的女子,眉眼却生得极艳丽,眼波流转,摄人心魂,她慢吞吞地转了半边身子,将手中的书卷成筒敲在她脑袋上:“天子之诏你也敢不从,咱们祝家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可是……”可是徐将军那架势,真的好吓人,“奴婢怕您到了都城受欺辱,外面都说咱们这个新陛下弑父囚母,一等一的狠角色,祝家在京城无根系,你到了那边,莫说陛下苛待,来日后宫充盈,小姐这性子,得受多少气吃多少苦头,奴婢不许。”
相思骤然伸手堵住她的嘴:“莫要胡言乱语,妄议君上,你活够了?”
念春扁嘴,委屈道:“主子……” 相思下榻,理了理衣裙和发髻:“无事,就当我命有此劫。走一步看一步吧!”
昨日姑母刚来过,同她说京城生变,如今朝廷改头换面,太子登基称帝已近半月了,消息通过驿站分散各地,从都城到奂阳远距千里,是以祝家到现在才收到消息。 相思病了,恹恹地抬了下眼,只问:“阿兄可还好?”
姑母嗔怒:“你只关心他,咱们祝家日渐凋敝,形势大不如前,你倒是怎也不关心。你舅舅传来消息,刚贬官外放,过了清明就要往北地甘宁去了。”
相思阖着眼:“堂舅而已,我同他本就没有多少情分。”
“那你叔父呢?”
“于情我自是悲痛万分,但叔父刚愎自用,无将帅之才,却忝居将军之位,靠着祖上荫庇尸位素餐多年,祖母早劝过,是他不听,这样的结局,倒也算圆满,我倒敬重他几分了。”
姑母斥她薄情寡性,拂袖而去。 徐衍见到相思的时候,她面容难掩病白,掩唇轻咳:“他叫你来请,还是来捉拿?”
徐衍忙拱手而拜:“自是来请。”
相思若有所思:“几时启程?”
“即刻,越快越好。”
徐衍不敢多言,生怕三小姐问他为何越快越好,回都城哪里,先太后病故,先皇后被囚,后宫如今连个主事的都没有。 三小姐倒是自小就有中宫的气度,但是…… 但是徐衍希望三小姐别问,因为他说不出是陛下太过思念三小姐这种话。 举国哀悼,尚在丧期,陛下如今威震四方,这话……这话岂不孟浪。 好在三小姐没有问,她只是沉吟片刻,便回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