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为而不为,是为犯戒。诡修为恶,我等自然应当立除她!”
“诡修为恶,魔道同为恶。诡修为恶为害一方,魔道造恶层出不穷。两恶相较,前一时恶,为小;后永世恶,为大恶。大恶不先除,小恶永难禁!”
绵延的中曲山脉外,不断聚拢而来的众佛修渐渐分为两道阵营,分别坐于荆门或芜青花身后,激昂辩道。他们所辩的已经不再是杀不杀一个诡修,而是关乎除恶行善的大道。 连成海浪一般的袈裟金光闪若日生潮海,哪怕时已接近黄昏,此地依旧明亮无比。 此处人数足有万人,比起刚开始围攻骆璇仪的数百人,几乎所有佛修都闻荆门与芜青花辩道而来。后来者听早来者诉说骆璇仪留下的言论,再听听两方辩驳,不知不觉到如今分成两大派系争执不下。 荆门与芜青花或闭目沉默,或含笑空望远方,久久不曾言语,只听双方辩道。 “恶无分大小,俱除之方为正理!我等兵分二路,一路杀诡修、一路联合六大盟攻魔道未尝不可。”
有佛修出来搅稀泥,却被双方一通驳斥。
“攻魔道如此大事,岂能儿戏!事有轻重缓急,先绞杀诡修、阻其为恶才是正理。何况六大盟如今内乱而自顾不暇,甚至有传言盟主勾结邪修魔道。不要胡乱说话!”站于荆门身后的具是老成之辈,出言者为手持第三件佛门至宝百邪屠的大能放真,哪怕在炼虚期中威望也不下芜青花。他威严至极厉声呵斥,一下便让前人噤声。 与这些老成持重的佛修前辈不同,芜青花身后大都是年纪轻轻便元婴炼虚的才俊,他们人数足是对面七八倍,心高气傲、丝毫不被放真气势压倒。 “自道妄宗覆灭,尔等以持重之名,将魔修纵大为患,害苦多少人性命?而今还要畏畏缩缩下去,恐怕要到魔道打到大自在殿、砸了佛陀金身才肯动动手指罢!”
“你!”
“攻打魔道愈早愈好,一举将之覆灭再难东山再起才是正解。所谓分兵击之,不过是无谓损耗人命时光!”
眼看场面渐渐混乱起来,荆门缓缓睁眼。他周身恐怖的气息波荡开,化神期的威压让所有站立辩道得面红耳赤的修士全部跌坐落下,坐为半跏趺坐,闭口静听。 但荆门第一句却非辩道,而是淡淡叫了一声。 “青花。”
芜青花收回往向南方的视线,笑容不改轻松于威压之中站起,朝荆门合掌一拜。 “师父。”
他身姿不曾有任何动摇,甚至连衣袖都随风微摆,一副气定神闲、达成所愿的模样。荆门目光稍稍复杂。 “你降魔除恶之愿,为私为公?”
“公私皆有,但这又如何?”
芜青花大方承认,“大自在亦有寻父母之欲,借以溯还镜频频往旧日观父母,然溯还镜除此道之外也可除恶。因此私以为私欲与除恶并非天地不合。”
“而今六州乱,可是单璇仪一个作乱?中曲之北道统之争、大延南下征战之心不止,百姓民不聊生,而中曲之南呢?”
芜青花沉声挥袖,手指南方。 “你们不敢说,不愿听,我要说!”
“苒国千百年来,皆是膏腴丰沃之地,但国力弱小、年年饥荒,为何?”
“只因大自在殿、我等存在!国持把持朝政,信仰佛道之人其土地献给法门而不用交粮交税。为了获取轮回的福寿,千亩良田均种供花献佛、万亩膏腴全是熏香之草!”
“山林野树,尽阀之建大殿。金石挖出,不做交易而铺为殿瓦、片做金缕袈裟。”
“如此奢靡,如此可悲!人不入道便不能久活、入道者千千万万又难以反哺国众。既不平息解救饥荒人祸,便日日宣告六大盟血仇来遮掩。”
“为何不还国政于朝?为何不还田地于人?为何执着于物欲而轻人性命?又为何沉迷口舌之争而不出首杀魔?” “我看尔等手中所杀之人,比之魔道不遑多让!”
众修皆浑身一震,羞愧难当。薇国不曾有六大盟般修仙世家,所有人具是生自平民之家。他们中许多都见识过那种悲惨景象,更有人最初只是为了活下来而修道。 艰难入道之后,就假装再也没有那些俗世风波,掩耳盗铃只一心追求大自在。 但大自在之后再无人飞升为佛,越是老辈越是浑浑噩噩、迷茫不知道路,最终开始把持国政、入俗世中热衷于三大教中辩道争位,民生一片糜烂。 到如今新生一辈出,早就厌恶了这种生活,渴望成就一番事业,这才被除魔道的想法打动,选择跟随芜青花。 对他们而言,究竟出于私心还是公心已经不必要了。他们纷纷叫喊。 “还政于王!”
“除魔道、立道身!”
荆门痛心地摇头。他从不知道芜青花是这般想大自在殿、想苒国的。他从一代代国持大法师手中接过苒国,绝不可能让国持在他手上垮塌。 芜青花三百年来从不曾说过这种言论,是荆门最得意的弟子。他定然是被诡修迷惑了神智,才说出这一番昏话。 荆门正欲开口,忽而眉心一皱。 “铮!”
天穹异变,道法混沌,所有人只觉得灵魂一颤,本能的惊惧从魂中溢出,全部闭口不自觉运转周天抵御。 随后接连几声遥远的轰鸣炸响,道气、佛气先后混杂传来。就连荆门也不由得战栗起身,凝望着看似毫无变化的天空。 “……大自在?”
道乱不过维持数息便消失,众人呼出一口气正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却见荆门满面阴沉的转头,一字一句从口中砸落。 “溯还镜气息消失,黎池、莲念、莲足、莲台四人陨落了。”
所有人脑中的道理,一下被这句话吹散了。 持有佛门至宝的溯还镜的黎池四人,在大自在殿中也算数一数二,却在追去诡修不到半天的时间,就死了? 甚至,连至宝都丢了。 “现在,你们还要轻看诡修所带来之灾祸么?”
一旁怀抱至宝百邪屠的放真紧紧攥住刀柄,眉目间闪烁出憎恨。黎池四人与他关系相当友善,他不容置疑站起身低吼。 “诡道已然肆虐我境、杀佛徒、夺至宝,还有什么可以辩驳的?有血性者,就跟我前去屠魔!”
荆门身后几乎所有修士全部站起,连同芜青花一方也有人忍不下这口气骚乱起来。 见由于黎池四人的死讯和至宝被夺的双重打击,搁置攻魔而追杀璇仪大势所趋,芜青花暗自心焦。 纵使他使出全力,也不可能一次性阻拦下万余元婴炼虚,荆门这下可不会再留手,何况芜青花不到最后关头,还是不愿杀害同门。 他脑中焦急运转试图找出一个理由来熄灭愤怒的氛围,但无论说什么都看起来是烈火浇油。 便在此时,在一片炙热氛围中,忽而响起一声浅淡感叹。 “终于回来了。”
- 仿佛一瓢冷水当头浇下,所有人听到这个声音,具是僵在原地,甚至连回头朝声音来源看一眼都不敢。 对于较年轻刚刚元婴的一辈而言,这个声音简直是佛陀大自在在世。他们无数次诵读经文、突破境界之时,总能听到这个浅淡的声音,洗涤去所有杂念。 而比起他们的惊喜交加,荆门、芜青花等人感到更多的却是惊惧,乃至不愿接受。 不愿接受身后忽而出现的那道冲天邪气,是那个人。 荆门的手甚至微微颤抖,就连芜青花驳斥苒国和国持时他都不曾有这种心胆俱裂之感。他迟迟不肯回转身形面对现实。 僵持片刻,众人之中,只有芜青花转过头,对从中曲山脉漫步而出的人轻轻点头。 “无缺佛子,你归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大家的目光终于敢转来,上下扫视这个曾被称为佛子、佛陀的继承者、却失踪二百年的天之骄子。 站立于斜阳下的身影被橙红色光照着,却没有透露出一点人气。那张面孔上血红的双瞳和漆黑的面纹,透露出与他温润淡雅的声音不符的森森鬼气。 鬼佛行过之处,背后留下一道道漆黑的足迹,那是极为强大的死气侵蚀大地留下的,周围草木皆枯败而死。 芜青花试着回想那个两百年前的无缺佛子,原本以为淡忘的身形立即浮现于眼前。 那个110岁便炼虚的少年,从不曾着金缕袈裟,一袭青灰色藤袍每有破缺便亲自上山采藤草编织补齐。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不会认为佛子之位会有他选。 就连芜青花也在无缺面前黯然失色,哪怕后来佛子失踪、荆门力荐也自拒佛子之位。 本以为他110岁时步入炼虚,总有一日芜青花会见证无缺升入化神化为佛陀。 没想到会有今日。他心中微微唏嘘。 鬼佛面对众人或惊讶、或厌恶、或遗憾怜悯的视线面色丝毫不变,他愉快地微笑起来,朝芜青花合掌一拜,如同芜青花记忆中一样谦逊守礼。 “师兄,多年不见。”
“不敢当,合该我叫你佛子才是。”
芜青花下意识回礼,满心复杂,“……多年不见。”
鬼佛轻笑一声,环视四周群佛修,哪怕那些躲躲闪闪的眼神不敢与他对视,他依旧态度不变而再行礼。 “诸位安好?”
众人中发出几声犹犹豫豫的回应,他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个如邪魔般的佛子。 论理,该为大自在殿杀他以除污秽。 零散的声音让鬼佛面上微微掠过一点寂寥。 最后,鬼佛怀抱着敬仰之心,对唯一不曾转过身来的荆门的背影深深拜下。 “无缺久离不归,实……。”
“不要说这个名字!”
荆门忽而暴怒回头,抽袖一拂仿佛要将鬼佛所说的话语统统抽散、再也听不见。他近乎狂躁地看着鬼佛,咬牙切齿:“我大自在殿佛子,岂是你一个邪魔能冒充!”
鬼佛低头见脚下化为黑沙的大地,颔首微笑,不曾反驳。 见他如此,荆门反而感觉到一团棉絮堵在胸中,想要发怒,张口却颤了几下,才恍惚道:“……你,你去了何处?”
“去玄承州云游。”
鬼佛放轻声音,温润而答,“我虽入炼虚,不过是死修炼。我想见见世上百态,做些能为之事。”
他唇角微微露出一点苦笑。 “不曾想被魔修抓住了。”
“……”荆门攥紧拳头。 无缺天生至纯佛子,见善而为是天性,近乎从不怀疑人。何况玄承州凡俗中去行善之事,谁能想到有魔修的存在? 而且还无声无息将炼虚修士关押二百余年、甚至转变为邪魔。 荆门猛然意识到危机已然于身侧潜伏,臧爻宗究竟放了多少这样的大能进来? 芜青花则抓住这个话头上前一步:“师兄,你二百年前刚去玄承州,就被魔道捕捉?他们的手段网络竟然通天之此,没有露出一丝风声?”
“是,我去不久,就有村庄以治疗疫病为名将我邀去,去后我才知那里是一处魔修伪造的村子。”
鬼佛谈起此事,依旧云淡风清,没有一丝怨恨之感:“他们有备而来,领头者化神,其余人皆是炼虚。我将炼虚尽数除魔后,被赶来的另一名化神邪修联合魔修夹击。后邪修将我带走欲炼化为阵眼。炼化二百年,我便成如今模样。”
轻描淡写的说法,却让众人越听越是心惊。无缺佛子先前一直于中曲之南修行,当时六大盟与三大派不曾通信,佛子一事恐怕连六大盟盟主都不知道。 但无缺却言他才道玄承州不久,就被魔修盯上邀到村庄中。满村庄的炼虚魔修甚至还有化神魔修早就伪装好,潜伏于他。后甚至赶来化神邪修将他带走炼做阵眼,怎么演都是预谋许久、精心策划。 魔修早就突破天堑、开始准备有一次的正魔之战。 冷汗落下,荆门下意识往芜青花方向望去,只见芜青花也同样投来眼神。 哪怕是荆门不支持芜青花所谓放弃国持、还田于民的想法,他也不得不承认,眼下不只是大自在殿佛修、所有正道的首要目的,应当是魔宗臧爻宗。 那诡修所作所为,再整个正道的存亡之前,已然微不足道。 “无……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荆门收回视线,硬下心肠,“你既然已经回来,就当知道大自在殿的规矩。”
清理门户。芜青花脑中冒出这样一个词。 大自在殿并不崇尚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们随心自在,却也有不能触及的戒律。 何况无缺是佛子,曾是佛子。 鬼佛眷恋地朝众人望一眼,忽而低声道:“抱歉,现在还不行。”
“行不行并非你能决定。”
荆门口气变得冷硬,甚至刻意带上敌视。他举手示意,众佛修一愣便反应过来,万人里里外外将鬼佛包围。
虽然包围,但所有人的目光中都带着犹豫不决,甚至古板的放真握住百邪屠的手掌也在微微颤抖。 与之相比的是,鬼佛深深低下的头颅。 “抱歉,我还有一定要做的事,必须要向南去。”“等一切妥当,我会回来,将头颅奉上。”
芜青花闻言皱眉。 荆门惊诧而失望,声音中含着痛苦:“无缺,你竟然也成贪生怕死之人。”
“……”鬼佛抿唇苦笑,并不再出言辩解。他合掌一拜,迈开步伐朝众人行来。 他身上明明不曾有气息涌动,但除了荆门和芜青花之外的佛修,全都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你休想走。”
荆门冷冷道。
芜青花展露金身,六手各持一法器;放真下定决心取出百邪屠,缓缓注入灵力。 眼看众人架势,鬼佛叹息不语。 他步伐看似缓慢,实则近乎眨眼就来到众人身前。 “师兄,还是留下再说吧。”芜青花最后一劝。
“我不想伤你们。”鬼佛摇摇头。 “不必如此作态!”
众人终于下定决心攻上。 半个时辰后,鬼佛安然走出中曲山脉,踏步而向正南方去。 月光已经升起,璀璨的明月月光莹亮,却照不出鬼佛衣袖伤一点破损或者灰尘。他气息平稳,毫无伤口,只是叹息。 他何尝不想留于苒国、再次看一看苒国的景色后,为大自在殿献身赴死?他对生命从无留恋。 但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再中曲山脉中,邪修还是找上来,并给出了一样他不可能不在意的东西。 鬼佛低头回望他背后拖着的黑影,于黑影中藏着一个女孩。 注意到鬼佛的视线,古兰眨着眼钻出头。 “你干嘛停下来?”
鬼佛凝望着这张孩童的面孔,最后摇头继续前行。 “奇怪的人。”
古兰嘟囔着,却没有立即缩回黑影中,而是往后头看去。 看到方才那场战斗的人,哪怕再没心没肺也定然胆寒。 群山被摧毁、大地震裂开,而所有围攻鬼佛的修士全都倒在地上,他们身上却没有任何伤口。 就连荆门与芜青花,也都无伤的陷入沉睡中。 古兰第一次觉得,所有人都被击昏睡去,比万人血战战死更加可怕。 而另一边,骆璇仪已经平安穿行过然道观所统领的薇国,到达海若州与龙陨之地的交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