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细雨连绵,乍暖还寒。 什邡县城外,被湔水和石亭江蜿蜒而过的郊野,两岸草烟低。 哀切婉转的子规啼,声声催绿了山峦林木,提醒着又是一年春耕至。 阡陌纵横中,随处可见青壮扬鞭扶犁,吆喝着耕牛将土壤翻整。年迈老丈与农妇躬腰于秧苗青青中,呵护着今岁果腹的希望。 许多垂髫小儿,一点都不畏惧春水寒。 光着脚丫,时而在如烟如雾的田坎上挖野菜,时而跳进小水洼里摸泥鳅。让衣裳和脸蛋涂满了泥浆的同时,也将嬉闹欢笑声播种在人们的心田中。 此时已是建兴二年,公元224年。 拜丞相诸葛亮闭关息民、督促州郡务农殖谷所赐,让昔日夷陵之战大败的愁云和先帝刘备大行的满城缟素,已随着时光流逝被人们悄悄尘封在记忆里。 丰饶的巴蜀,再度焕发了生机。 隐于桑树林里的郑家别园,小溪潺潺处,郑璞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一手支颐,一只手扶着鱼竿垂钓。 远远望去,似是斜风细雨不须归的雅兴。 往近了瞧,却见他正眉心微蹙,星目半阖,满脸若有所思。 这种场景对郑家别园的人们而言,已见怪不怪。 所有人都知道,郑家二郎自从除服斩衰后,性情就转为淡雅,不复往日轻佻,尤喜独处静思。 事实上,却是因为他的灵魂来自一千多年后。 魂穿的时间,正是一年多前的那场大病。 历经了初来乍到时有过惊奇、恐慌以及无所适从,安抚了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和弄清楚今夕是何年后,他便对未来有些踌躇。 倒不是担忧什邡郑家的安危。 兄长郑彦试守梓潼郡汉德县令以来,勤政公允,吏民皆爱之,官声甚佳。只需持之以恒,未来官至两千石,传承郑家的官宦门第易如反掌。 亦不是忧虑日后的温饱。 郑家世居蜀中,耕读传家,是什邡县的大户,家中产业颇丰。 哪怕是郑度生前让长子出继亡兄,将郑家产业分治,属于郑璞的良田也有数顷、桑树数百株和仆从佃客百余人,且有母家代为行逐商贾之利,堪称内有馀帛外有赢财。 真正让他拿不定主意的,是明知历史轨迹之下,该如何抉择自己的未来。 作为后世的灵魂,历经了泱泱中华数千年文明传承的熏陶,知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王朝更迭规律是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三国鼎立也好,三家归晋也罢,认知里习惯了去接受这是历史洪流的大势所趋,是盖棺定论的结局。 所有的一切,都已无改变或者扭曲的可能。 不管是仰慕魏武鞭挞宇内的风采,还是敬佩先主终不为人下的坚韧,亦或者好奇“生子当如孙仲谋”和“孙十万”的完美转变。从骨子里就习惯了,将这些历史古人当成一种谈资,仅供茶余饭后做嬉笑怒骂的真性情。 但如今,身份忽然转变为这段历史“参与者”,心理难免会产生落差。 亦或者说,跃跃欲试的瞻前顾后。 男儿心中自有英雄梦。 郑璞也向往过在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里,当一个扭转乾坤的英雄。 比如倚仗出身士族的门第和先父名声的帮衬走上仕途,以多出一千多年的见识为蜀国光复汉室奋争,冀望能“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只是理智也提醒着他,一个很骨感的事实。 蜀汉灭亡的最大缘由,是天下三足鼎立后,曹魏独占七分的国力碾压。 堪称全才的诸葛亮都无法做到优劣逆转;他前世不过是一个为碎银几两终日奔波的普通人,单凭对历史轨迹熟悉,就能让奇迹诞生吗? 或许,一厢情愿,只是换来螳臂挡车的笑谈罢了! 而如果选择冷眼旁观历史进展,则是未来可期。 譬如学他先父郑度那样,隐居不理世俗,赡寡母之老、养幼妹之羸,皓首求经做学问以养名望,随波逐流到蜀灭入魏的时候,或许能让门第在九品中正制里被划分为中品。 若是觉得生活乏味,或可盛邀佳朋满坐、高山流水遇知音;或可书房青灯长卷、笔墨吞吐天下事;或可院落花鸟虫鱼、一蓑烟雨任平生。游山水之乐,贪口腹之欲,弄丝竹之音,再用家中财物多买几个蛾眉皓齿的小丫鬟,红袖添香夜读书。 上可为门第添誉,中可全孝悌之义,下可享悠哉人生;虽庸庸碌碌,亦可逢人便负手昂首向天,道貌岸然道一声“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的可贵,尽显隐士风流。 如此生活,岂不美哉! 同为炎黄子孙,又何苦去为了一段历史尘埃里的正统之争,成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人间惨剧的帮凶? 事实上,在去岁得知先主刘备大行的消息时,郑璞心中就倾向于选择小富即安当咸鱼的那条路。 在他前世读史时,就觉得三国这段历史的精彩绝伦之处,在于魏武、先主、孙策、荀彧、周瑜、关羽、诸葛武侯等人谱写的荡气回肠。 而如今,诸多枭雄人杰俱往矣! 若再后十年,待诸葛武侯遗恨五丈原,剩下的三国史虽也英豪辈出,却已无心情再看。 不仅因珠玉在前。 更因为后三国那段历史,是一场可预见结局的拉锯战。 郑璞暗自思量过,自己如今年十九,依照仕途惯例从小吏做起,算算从位卑言轻熬资历到有资格对政务军伐出谋划策的时间,或许那时候诸葛丞相就已故去了....... 熟悉三国历史的人都知道,无诸葛丞相的蜀汉,光复汉室几乎成为了奢望! 不仅是人才凋零和国力疲敝。 更因为后继者如蒋琬、费祎和姜维等人,都没有诸葛丞相一言九鼎的威望! 比如蒋琬开府主政时期,制定了出兵夺回东三郡开辟荆州战场、和吴国相互呼应的战略,但朝廷上下普遍持有反对意见,至死都没有执行。 费祎主政时(董允为副),则是倾向于与民休息,每次北伐的兵力仅万余人。 而待姜维继任大将军后,蜀汉内部反对北伐的声音更加激烈。 如张翼就屡次在朝会中于姜维争辩,如谯周更是连鼓噪蜀国当接受天命的《仇国论》都做出来了。 因为从先主刘备定蜀开始,看似齐心协力的蜀汉,一直暗流汹涌。 其根源,正是外来士人与益州本土豪强的矛盾日益尖锐化。 这点,要从构成蜀汉政权的四股势力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