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谭子见多尔衮有些动摇，他拿起汤匙，舀起一勺子药汁，送到多尔衮嘴边。这次，多尔衮没有再拒绝，而是由着小谭子一口一口喂他。多尔衮服了药，闭上眼眸。两行清泪，顺着眼角婆娑而下。小谭子与徐太医相视一眼，皆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多尔衮按方子服了一天汤药，伤情非但没好转，反而变得来势汹汹了。膝盖处越来越红肿，疼得越发厉害。午膳时分，发起高烧来。晚膳时分，竟开始吐起了血。小谭子拿锦帕给他擦唇角血迹时，眸子里闪过一抹几不可见的愧疚之色。多尔衮捕捉到这异乎寻常的神色，眼前又闪过小谭子伺候他洗脚的一幕。耳边，又响起小谭子的话语。“小谭子伺候爷二十多年了，也不知道，爷满意不满意？”
“小谭子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自己伺候得怎么样，合不合爷心意？如果哪里做的不好，小谭子以后改……”“小谭子不要什么赏赐，只要爷满意，小谭子就知足了……”一丝质疑，不经意间袭上心头。自从小谭子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语后，意外接踵而至。先是堕马受伤，接着病情恶化。许是心里起疑，多尔衮越发觉得堕马之事蹊跷。这匹白马跟了他多尔衮半辈子，从来没有尥过蹶子，那日缘何会突然发狂？堕马即便是意外，病情加重又作何解释？单单是膝盖受伤，何故会发高烧吐血？如果真有人搞鬼，那一定与这小谭子脱不了关系。马是小谭子在喂，饮食起居也是他在照料，也只有小谭子，才有下手机会。如果这事儿真是小谭子所为，只怕还会有合伙之人。否则，小谭子所用药物从何处来？这些时日，与小谭子接触最多的，怕就是徐太医了。如果他猜得没错，徐太医也是参与者。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多尔衮心里滋生。他只要一想到是那个人在幕后操纵，心就一阵阵刺疼。即便是这件事的真相，让他多尔衮痛彻心扉，他也不想装糊涂。省得到了阴曹地府，他多尔衮做个不明不白的糊涂鬼。多尔衮看向小谭子，目光犀利而伤感。语速虽然缓慢，却依然有一种虎死雄风在的余威，“小谭子，你为何要害本王？”
小谭子闻言，噗通一声跪在床榻前。他吓得一直磕头，情知多尔衮起了疑，却也不敢实话实说，“王爷，您就是借奴才一百个胆子，奴才也不敢谋害主子啊……”“念在咱们主仆一场的份上，本王不想让你受苦。若你执意不肯说，别怪本王大刑伺候——”见小谭子面色苍白，心中竟升起一丝怜悯，“小谭子，你也用不着害怕。只要你肯说出实情，本王必定不会为难你……”叹息一声，凄然苦笑，“我多尔衮已是废人，活着也是了无生趣。死，或许才是解脱。只是，本王不想稀里糊涂的死……”徐太医出手害他，一定是奉命行事。到底是奉皇上之命，还是太后之命，他多尔衮猜也能猜出八九分。皇上年纪还小，城府没有这么深。能如此滴水不漏的，怕也只有布木布泰了。可他实在不愿意相信，布木布泰会对他多尔衮下手。他多尔衮爱了布木布泰一辈子，心中只有她一个人。布木布泰也爱了他一辈子，因为心里装着他，她从不肯在皇太极面前邀宠。他续弦时，布木布泰竟伤心到晕厥过去。一个如此爱他的女人，竟能狠下心谋害他多尔衮，他如何敢相信？更令他不敢相信的是，小谭子居然是布木布泰的人！一个跟了他多尔衮二十多年的侍从，若真是布木布泰的卧底，那岂不是说，布木布泰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在他身边插钉子了。如果真是这样，她这所谓的爱，还有几分可信度？她委身与他多尔衮，当真并非为了旧情，只是单纯地利用？她让徐太医给他医治风疾；续弦仪式上的所谓晕厥；她给他的那封血书；托伯奇传给他的叮咛；她在承天门冒着大雪严寒送他行围；这一切的一切，岂不都是在演戏？“爷既然知道了，奴才也就不瞒您了。奴才鞍前马后伺候爷这么多年，爷却从来没想过要赏赐小谭子点儿什么。奴才心里不平衡，所以才……”小谭子见事情瞒不住了，索性一肩扛了下来。他既然做了背主忘恩的小人，死不能再把救命恩人供出来。多尔衮闻言，叹息了一声，“小谭子，你要替太后背黑锅，也得找个能糊弄住本王的借口。别人不了解你小谭子，本王岂会不了解？你跟本王二十多年，一向不贪名利财帛。谋害本王，原因只有一个：奉命行事……”小谭子闻言，惊愕地抬起头。多尔衮直接揭穿谜底，一时之间，他竟有些措手不及，不知该说些什么。须臾后，才凄然笑了一下，“爷说得没错，小谭子的确是奉命行事。在盛京时，太后曾救过奴才一命。娘娘对奴才有恩，奴才不能不报……”从怀里掏出一包药，哽咽着道，“小谭子既要报恩，又不想背叛主子。这些时日，委实煎熬至极。在马厩里下药时，小谭子就打定了主意：王爷前脚上路，小谭子后脚就追过去。到了阴曹地府，还做爷的奴才，生生世世伺候爷……”既然瞒不住了。小谭子也不想再瞒，他把事情和盘托出，心里反倒轻松了许多。既已抱定必死之心，他也无惧主子处置。“果然是她——”多尔衮低声呢喃，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濡湿了绣枕。“原来，二十多年前，她就提防着本王了。可笑的是，我多尔衮竟她视为红颜知己，日日把她放在心坎上。为她们母子卖命这么多年，临了，却落这么一个下场……”“王爷，您说这话，可就屈了太后了。”
小谭子抹了一把眼泪，为布木布泰辩解一嘴，“当初，太后把我安插在睿王府，真不是为了防着爷。大妃殉葬，她怕爷想不开。才让奴才好好照顾爷，说是权当替她守着您……”多尔衮闻言，心里竟生出一丝感动。须臾后，幻化为自嘲质疑与淡淡的悲凉。“如今，本王也不知道她那句话真，那句话假了……”“爷，奴才说得都是真的。这么多年，太后从来没给奴才下过什么懿旨。奴才待在睿王府，也是一心一意伺候爷。自从苏麻姑姑带着徐太医来王府探病，太后才让奴才盯着点儿。若不是那首童谣，太后断断不会起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