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杂草疯长、无人打理的后花园,德尔文见到了老朋友屈恪。两人坐在石凳上,德尔文激动地复述起自己的遭遇,屈恪却心不在焉。“三个孩子全死了!以后的日子我怎么过呀?”
他悲痛地啜泣。大儿子和妓女成了亡命鸳鸯,双双被煤气熏死在温床上;二儿子撬开保险柜偷钱,债主用牙齿一咬就鉴定出假币,将他当场乱棍打死;小儿子吸食一款新型致幻剂,提着水果刀上街捅死三人,被法庭打入死牢。“我看完一页书,才发觉半年的光阴被偷走了。这是一场谋杀!瞧瞧这恐怖的字条。我的儿啊!你们死得好惨呀!”
屈恪哭着丢下一张书签,上面却是他的字迹:“卸下包袱,才能走得更远。”
没等德尔文出声,他就急着诉苦:“虎毒不食子!你了解我的为人,可我就是跳进尼罗河也洗不清了。难道在潜意识深处,我一直是个杀人狂?”
德尔文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了,旅居于时空的伊斯人推崇“最优解”,它从不考虑人类的亲情。老年丧子属实悲哀,德尔文安慰许久,屈恪的情绪才稳定下来。“老伙计,此乃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家人的离世对你打击过大,导致你的判断出现偏差……别再读那本书啦,这不利于你从悲伤中走出来,把它交给我保管吧。”
德尔文拿走那本古书。皇城东门,凯旋归来的葛伦布觐见国王。皇上的宠妃在大声密谋:“他只有苦劳,没有功劳。这番远航劳民伤财,却没能开拓商路,带回来的宝贝也不够我们把玩。”
眼看探险家都快行跪拜礼了,自己的小老婆还越讲越大声,国王赶紧使眼色让她闭嘴。“爱卿平身,朕知道你劳苦功高,特意赐你一车黄金。你都四十出头啦,还没有心仪的女子。朕再赏你美人三位,趁着年轻多享福吧。”
葛伦布磕头谢恩,同时给自己留了回旋的余地:“臣为陛下尽犬马之劳,不敢贪图享乐。陛下若是有俯瞰四海八荒之意,臣必定身先士卒。”
他转达北方部落的请愿,国王龙颜不悦:“他们的先辈就是管不住嘴,才被始皇帝放逐。若是放野蛮人进城,必生事端!朕到时会派使者去安抚他们,你就不必操心了。”
先前无人抵达过南极点,葛伦布一回家就着手制订计划。可他打听到一些传闻,顿时坐立不安。有大臣上奏折弹劾他,说他踏遍世界各个角落,若是与化外之民狼狈为奸、里应外合,江山可就不牢固了。国王支持新的探险,葛伦布暗自庆幸,他依旧担任船长。大多数人都不肯去天寒地冻的南极洲走一遭,葛伦布只好物色一些有极地探险经验的行家。启程的日子到了,德尔文如约而至。不曾想罗莎琳也会来,她轻轻咳嗽几声,背着心爱的弓弩登上船。驶离好望角的第二晚,破冰船遭遇了暴风雨。汹涌的浪潮、惊天的炸雷、密集的雨点,随便一个都足以为犯罪打掩护。大胡子敲敲船长室的门,无人回应。他推开未上锁的舱门,将消音手枪探进来:“出来吧,老葛,你可没地方躲!冒险总会有人出意外,对不住了……”他把床和衣柜都搜了个遍,却徒劳而返。藏好手枪,大步走在廊道上,他看见德尔文的房间开着门。一条绳索套在脖子上,他来不及呼救,便被拽入拐角。葛伦布把大胡子勒死,将绑上铁管的尸体抛入大海。大清早的会议上,有人发现大胡子失踪了。葛伦布问:“有人看到他最后去哪了吗?”
德尔文推开众人:“昨晚大风大浪的,他还独自一人登上甲板,估计是被刮走了。”
葛伦布叹了口气:“世道无常呀,冒险总会有人出意外。”
雨过天晴,一座座小冰山出现。副船长是位养尊处优的男爵,葛伦布希望他留守破冰船。男爵倒是不乐意:“别瞧不起我,老子会把南国的旗帜插在极点上!”
破冰船如冰刀一般切开浮冰,他们终于在南极洲登陆。罗莎琳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德尔文很是担心:“你是不是晕船呀,身体不好还非要来。”
罗莎琳的一席话却打动了他:“如果人的寿命无穷无尽,我们还会冒险吗?我们只会逃难,以保全性命罢了……正是因为凡人皆有一死,才会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危险而崇高的事业。”
除了罗莎琳等人留下看家,剩下七十人都在船长的带领下前进。企鹅聚居在远方的冰川上,那一片的雪地都被粪便染成粉红色。好天气没持续太久,温度的骤降导致几名队员冻伤,副船长也顶不住了。葛伦布允许他们返回,他肩扛国旗,带着五十人朝极点进发。即便全副武装也抵御不住暴风雪的猛攻,众人缩在大衣里冻得瑟瑟发抖。纷飞的雪花中,眼镜男隐约看见一团白色的球体:“快看!是北极熊。”
德尔文笑道:“你脑袋冻傻了吧,南极怎么会有北极熊?”
雪橇犬狂吠,众人试着靠近,那生物却没了踪影。大家搭帐篷生火,先暂避风头。德尔文怀疑,那个“熊人”是适应南极环境的人类品种。队友们捧腹大笑,没有人能在南极长期住下去。指南针的表面凝华出一层霜,在这张名为“南极”的白纸上,它是唯一可靠的向导。100公里后,所有的指南针都失灵了!指针在前方和右方之间来回摆动,却始终不肯停在某个刻度上。地磁极点应该不远,大家兜兜转转,依然不能定位到一个点。不管方向有没走错,至少酒精温度计告诉他们,气候变得温和起来。指南针逐渐明确了目标,不再往右偏移。前面是……一片绿洲!天啊,这怎么可能出现在南极大陆?绿洲的中央是一片漆黑的沼泽地,那里矗立着一座两百米高的圆锥体。仿佛一下从寒冬跳到酷暑,众人被焗得脱下毛衣。德尔文略显迟疑,这极有可能是“冻死脱衣”的失温预兆……可手中的温度计不会撒谎。乌黑的圆锥体貌似有一股魔力,连指南针都为它着迷。众人合力扒开一扇暗门,顺着缓坡滑下。他们放肆地踏进未知的魔宫,应有的敬畏之心被抛诸脑后。头顶窜着电流的声音,指针在强大磁场的拨动下,犹如扇叶一般飞转。大量半透明“琥珀”漂浮在宫殿中,里面包裹着栩栩如生的人类标本、酷似海星的生物器官……还有一面印着蓝白色十字的红旗。在阴晦的尽头停下脚步,葛伦布用小刀割开封漆,里面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他往裂缝中窥探,眼前的情形令他大惊失色。肿大的原生质融合,模糊了细胞之间的界限。一团变形的柏油内,数万颗眼点泛起绿色的荧光。它发出单调而战栗的嘶鸣:“泰克利-利!泰克利-利!”仿佛是一条恶犬在叫唤被它咬死的主人。神似连体的鸵鸟,数十条触手从怪诞的肉团中钻出。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上前触摸,却惨遭锋利的长戟贯穿。温热的喷泉溅落在每个人的脸上,同伴的横死为他们敲响警钟。众人逃之夭夭,怪物则像一辆重型坦克,把落在后面的倒霉蛋压成肉饼。眼镜男刚跑出来,颈部就被一条触手缠住。他双脚离地,吊死在半空中,破碎的眼镜躺在雪地上。“集中火力!”
葛伦布发号施令。怪物从暗门中挤出来,马上挨了一轮枪击。它缩回阴影中,坏死的组织夹杂着弹壳掉落在地。衣着单薄的众人冻得直打哆嗦,他们慌忙换上大衣、装填弹药,同时还得留意沼泽地的动静。一颗巨大的“铅球”弹出,当场砸死三人。冒险家们清空弹夹,但是子弹无一不被弹开。葛伦布这下慌了神:“快分散!”
冰面的塌陷拖慢了怪物的行动,却无力改写屠杀的结局。德尔文跨上马,不顾一切地狂飙。球体无情地碾碎他的队友,就像踩死一只只蚂蚁那么简单。骨甲之下探出带钩的舌形触手,把冒险家们残留的部分舔食干净。死亡降临在每个人头上,球体转向滚来,这次轮到他了。德尔文看向胯下的矮马,他只有一个办法来延缓死亡。罗莎琳从病榻上坐起,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来到驾驶室,她看见一个球体滚来,前面的人跑得几近虚脱。副船长打算调头,却被她一把夺过船舵。伴随一声汽笛的长鸣,船头将身后的怪物撞成碎片,德尔文则被一片白色掩埋。他拼命地从雪堆中爬出,葛伦布急匆匆地赶到。德尔文强忍疼痛:“那个怪物在哪里,其他人呢?”
葛伦布把手伸过来:“都死了。”
德尔文抬头,一看到那张白白净净的脸,他立马抓起身旁的散弹枪。拟态人被击退数米,原形毕露。几名勇士从船上下来,一边开火,一边扶起德尔文。破冰船开动,怪物跃入冰水,不知所终。来到会议室,德尔文简要地说明情况,并强调那头怪物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人。人类发明工具,作为躯体的延伸;那头怪物却将身体彻底改造,以分化成任意的工具。它的适应能力超乎想象,一般的武器难以彻底消灭它,除非是……跨时代的外星科技。德尔文赶回房间,取出一个黑色匣子。罗莎琳在一旁吐血!德尔文赶紧搂住她:“你怎么了?”
她虚弱地回答:“还记得在吕国那一阵子吗?妇科医生告诉我,我患上了卵巢癌。与其荒废在病床上,不如死在最壮丽的一场冒险中。风风光光地下葬南极洲,夜里还有极光相伴……”德尔文难过地安慰她:“我不会让你死的。答应我,坚持下去!”
海风呼呼地吹,船身摇晃起来。恍惚间,她看破天地,透视到超脱粒子的煤烟。在分裂与死亡的重叠区,至高母神与蠕行混沌幽会,孕育出一团增长的幻灭——泛滥圣主。蝗虫的肆虐、瘟疫的肆虐……乃至人类的肆虐,都因这朵不可言喻的云影而起。“个体不死,群体必亡!”
她失声尖叫。下方是不断复制的毁灭,上方是冷笑的诡计之神。“凡人,你自己挑一个吧,反正都不是什么好剧本。”
奈亚拉托提普匍匐在无限的幻影中。她颤栗地祷告:“外神的信使,我只祈求终结!”
一只恶龙般的巨爪合拢,将她小如沙粒的灵魂收走。德尔文将罗莎琳摇醒,现在的她却异常亢奋。有船员禀告,一条二十多米长的怪鱼蹦上了甲板。他们不能再逃避,必须在此做一个了断。德尔文命令剩下的船员据守船舱,一旦情况失控就引爆燃料库,决不让怪物活着离开南极洲。罗莎琳说服德尔文,她和恶魔达成了交易,那就让她死得其所。两人来到甲板上,看见残缺不齐的副船长,他的尸体还散发着余温。“返璞归真的气息,它在进化的瀑布中逆流而上,回到最初的单细胞状态。只需稍加润色,你的孩子将成为造物主最满意的杰作。”
怪物步步紧逼,用沙哑的嗓音呼唤着。罗莎琳朝它射出一支箭,转身挡住德尔文:“记住你该做的事。”
他纵有万般不舍,也只能照办。罗莎琳张满弓弩,再放出一支箭。“癌细胞从不衰老,分裂也不能令它疲倦。永葆青春是人类求之不得的天赋,接受这份礼物吧。”
怪物的鳞甲脱落,主干溶解成一滩液体。粘稠的脏水喷向罗莎琳,从她的每一处毛孔渗入。“抱歉,我拒绝!”
德尔文亮出晶体管,扎入她的颈动脉。单色光在全反射的晶格中寻到出口,指引金属颗粒朝有机物突进。它撕碎碳原子间的化学键,无差别地杀害每一条生命。怪物被禁锢在肉体凡胎之内,无处施展断尾求生的绝活。无数肿块在罗莎琳的背上蠕动,她如恶狼一般扑向德尔文。一道残影划出船尾,竭尽残存的力量飞跃碧海蓝天。她化作一股七彩的风,在海洋的空白处挥毫泼墨。德尔文跪在甲板上,眼角流下两行热泪。英勇的女猎手奋战到最后一刻,将死亡引向自己,把活路留给她博爱的人类。遥远的冰盖开裂,黑色的山脊如蛟龙出水,依稀能望见精雕细琢的石窟。窸窣的细语钻进耳孔,却恰似一片聒噪的夏蝉。德尔文加快航速,逃离这片诅咒之地。他惊魂未定地看向地图,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过两亿年,大陆就要重新连为一体。南极洲会漂移至温暖的纬度,冷藏于此的邪物将解除封印……两亿年,在凡人眼中好比海枯石烂,在宇宙眼中有如白驹过隙。待到终极大陆成形之日,便是地球霸主更替之时。古老者的仆役、疯狂山脉的继承者——修格斯,它们终将接管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