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三年十二月初。 章越,王韶,高遵裕校阅古渭寨的五千蕃汉军卒。 其中步卒两千,骑兵三千。 这日正是融雪初化,太阳初升的时候。 蕃汉骑兵排列成各种阵势,演练反复冲刺骑射等等。 高遵裕拿起令旗挥动,章越,王韶在校台上看去,却见蕃军骑兵也非常熟练宋军阵法,排列成月牙阵,冲击然后重新聚拢,再冲击,一连数次。 至于步卒则摆出半月阵演练齐射。 宋军步兵战法向来背城而战,野外则是背山而战。 章越看去宋军之中有等重弩能射极远问道:“这就是神臂弓吗?”
王韶点头道:“正是,此乃党项降将李定所献,如今不少西军中已有装备。”
说完王韶命人取了给章越看视,章越手抚其弩道:“有多少?”
王韶道:“有百余架!”
“善!居然有这等神器!”
章越当场叫好。 章越检视见王韶麾下宋军不仅持有神臂弓,而且步卒披甲率甚高,几乎每名汉军都有铠甲,章越对王韶道:“费了不少钱吧?”
王韶道:“这些年市易所所得皆入,还有舍人的六千贯盐钞都用在这里了。”
提及六千贯盐钞,章越的心顿时如同在滴血一般。 章越勉强地道:“甚好,哪怕是六万贯,用在此处也是值得。”
章越看了王韶,王厚一眼,他知道王韶日子过得着实清贫,说是布衣蔬食也不为过。而且王韶也不卖李师中,窦舜卿,韩缜三人的面子,几乎一文钱都没有送过,甚至连韩缜对他也是非常不满。 古渭宋军十个指挥,每个指挥都是满编五百人,而在宋军甚至禁军之中,哪怕是上四军也是一个指挥只有两三百人,将领们靠此常年吃着空饷。 章越看着铠甲鲜亮的宋军,面向青唐上空冬日而立,正从左到右闪烁着淡银色的流光。 “甲光向日金鳞开。”
章越此刻想到李贺的诗,看到如此装备精良的宋军,章越对王韶还有什么话说。 难怪能震慑青唐诸蕃部。 章越由衷道:“恐怕四路安抚使路四五十万的宋军中,甚至禁军之中,以甲兵而论,也找不出似此军的第二支兵马吧!”
王韶闻言当即生出知我者章越的念头,确实如此。王韶在西北大量敛财,几乎到了雁过拔毛的地步,但他的钱没有一文钱用在自己或是打点关系上,全部放在了这支精兵里。 西北宋军一向是重蕃军轻汉军,不少汉军士卒都是用纸作的铠甲。 王韶傲然立于马上,他西北艰苦如此,还不是打造一支能征惯战的兵马来实现他封侯拜将的雄心。 章越赞道:“子纯真有名将之风!”
王韶父子听了章越的话,当即拜道:“谢舍人夸赞!”
这时候一旁高遵裕笑道:“还不是本将练兵有功!”
一旁王韶父子听了有些不舒服。 争功之事永远都少不了。 章越笑道:“蕃汉战法不同,如今能够齐练,高将军自也是了得。”
听了章越夸奖,高遵裕稍稍满意。 说完章越对王韶道:“还请抚判演一演骑射!”
章越知道王韶擅于骑射,但章越是名义上的主将,故而王韶不好显露本事。 章越将自己的弓给了王韶,王韶骑马张弓到了阵前,对着五十步外的箭垛连射七箭,箭箭中靶,这射术连马背上的蕃人也是佩服不已。 王韶举弓向上一举,三军齐声呼号。 章越看王韶的射术,当即熄了自己练习骑射的心思。 随后高遵裕将令旗一举。 两千宋军张弓搭箭。 “射!”
顿时万箭齐发! 数日后,韩缜从秦州运来的粮秣辎重全部抵达。 除了粮草刍料,还有百副铠甲,五百刀枪,上万箭矢,还有一些银钱酒水。 王韶见此一幕大吃一惊,韩缜这是把秦州的军械库都掏空了给自己搬来了吗? 章越知道后立即将这些都给古渭宋军换上,又将韩绛给自己的最后二十张度牒都换了盐钞命人给韩缜送去。 三千五百名宋军从古渭寨前往渭源堡,章越,王韶,王厚,高遵裕,刘希奭,智缘都是同行。 为了迷惑西夏人,王韶还派出数百名的蕃骑从通渭寨北上袭击会州。 章越抵达渭源堡后,但见这比古渭寨小多了,城周不过两百多步,里面驻扎有三百蕃军,两百汉卒,但还未完工,唯有西面北面修了砖墙,而东面和南面还只是木墙和一道羊马墙而已。 章越在此驻扎后,等待各蕃部人马带兵前来汇合。 按照王韶的说法,古渭依附宋朝的蕃部大约有六万多帐,口三四十万,这些比他刚立足古渭时扩大了一倍。 这也是王韶启禀官家‘十万蕃骑’的由来。 十万蕃骑是虚数也不是虚数,若将蕃部年纪从六十五岁至十五岁的男子都算上,还不止如此。 所以到底战斗力如何,不用猜都知道了。 青唐蕃部出征,壮一壮声势倒可以,其中真正能上阵的不过万人,还有各部七拼八凑起来的。 但董毡不同,他手下有数万健骑。 外头天寒地冻,章越在帐内烤火,这时王韶,智缘大师一并步入。 “舍人,董毡不肯出兵!”
章越闻言神色一变。 智缘大师将信递给章越。章越见董毡的来信写自己害了病,不便出兵,对于宋朝皇帝的恩德表示了愧疚。 “朝廷每年都有恩赏给董毡,此贼竟不听号令!”
说话的是韩绛两个元随,他们是去青唐城谈判送信的,结果连董毡的面都没有见到就回来了。 章越踱步。 他原先的打算是与董毡出兵,联合攻打兰州的,但如今董毡不肯出兵,自己真成了孤师深入了。 “结吴叱腊可有回信?”
章越问道。 智缘摇了摇头。 两名韩绛的元随道:“我们再去青唐城一趟,非见到董毡这厮不可。”
“不必了。”
章越摇了摇头,距离出兵之期只有三日,一往一回也是来不及了。 何况就算见了面,即便跪在那边求人家,董毡也未必肯出兵。 火盆里的炭火细响,帐内都是陷入了静默。 王韶欲言又止,半响后道:“若是董毡不肯出兵,不如扫荡兰州左右几个城堡便是,不用深入西夏境内。”
王韶的话代表大半人的心声。 章越知道王韶是舍不得拿他辛苦练出的精兵去冒险。但章越看了刘希奭一眼,如今屯田之事已是纸包不住火,如果此战不能成功,自己与王韶都要吃挂落。 扫荡西夏外周几个堡,也无法敷衍过去,完成不了战略目的。 从军事建议来说,王韶的决定是对的,不能拿辛苦练出来的兵冒险,但军事的目的从来都是为了政治服务。 何况从河湟侧击,助宋军主力夺取横山的计划,是自己献给官家和韩绛的。 章越道:“董毡既是不来,以后便不要来了。这兰州我们自己去得,还要饮马黄河呢!”
章越说这话时,自己都没底气,但在众人面前不得不强撑如此。 王韶率军,高遵裕练兵,刘希奭监军,但章越才是这一路宋军的主帅,看似百无一用,但关键时刻决心必须自己来下。 章越说完后,王韶,王厚父子心情不好,抱拳后没言语。 高遵裕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这一路来渭源,王韶一直自己劝先收取河湟临洮,收编当地蕃军之后再挥师北伐西夏不迟。 帐内此刻一片寂静。 历史上有不少皇帝权臣监军之类的,强逼将领出战,最后全军覆没的战例。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童贯强迫宋军名将刘法出兵统安城,最后至十余万大军全军覆没。 这也是宋夏最后一次决战。 若是宋朝能提前灭了西夏,以西军之精锐,对上金国…… 刘希奭走到章越面前拉住他的袖子,示意走到帐外。 章越答允了。 刘希奭在帐外道:“章舍人,王抚勾确实是将才不假,依我看来这渭水河谷屯田之事,咱家可以酌情禀告官家,你看没有董毡配合,就凭咱们这点人马,一路孤师如何能北渡黄河?实在太过凶险了。”
章越听刘希奭之言,有所意动,正在踌躇之时,一抬头却见韩同正在不远处盯着自己与刘希奭。 此刻一阵朔风劲吹,忽然数名骑兵直奔辕门而来,在军士阻拦后下马,然后被引至章越这里。 对方见章越当即拜下奉上书信道:“韩宣帅已决意从绥德城出兵攻取啰兀城,请章舍人立即出兵兰州,渡过黄河侧击西夏腹地,以助我军正面夺取横山。违令者,处以军法!”
王韶,高遵裕走出帐来,正好见此一幕。 “你叫什么名字?”
那名信使言道:“在下吕广奉宣帅之名,在舍人身边行走。”
章越随口问道:“听你口音是蓝田人士,与微仲(吕大防)如何称呼?”
信使自承是吕大防的族侄,如今确实在韩绛帐下的宣抚司办事。 章越看了信确认是韩绛花押及宣抚司的大印,又看似不着边际地盘问几句才确认身份,然后扶对方起身道:“辛苦了。”
章越当即赏赐了对方酒肉,韩同,吕广被韩绛派到自己身边的用意,也是不言而喻。 王韶,王厚,高遵裕,刘希奭此刻也是无话可说。 若说之前还是章越一个人的意思,但宣抚使韩绛也下令,如今唯有照办。 …… 三日后,十万蕃宋联军从渭源堡出兵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