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宋夏议和,是章越没有听闻的。 之前庆州大败,接着又是麟府被攻,西夏三千骑如入无人之境,大掠人畜而还。 宋军吃了大亏后,西夏又故技重施,派人至汴京献马朝贡,并请求宋朝天子赐大藏经。 同时西夏对辽国,高丽朝贡,积极联络争夺国际援助。 在此之下,宋夏议和,两家罢兵。 此事是王安石授意蔡延庆,张诜主导谈判的。 如今对陕西边事,官家已不插手,主导权又回到了王安石为首的两府之中。 章越致书给王安石后,王安石亦致私书回复,信中告诉章越,今年熙河路不会有战事,并言熙河路为新造之邦,方圆两千余里,岁费四百万贯,全靠朝廷帑藏供给。 如今陕西百姓日子艰难,朝廷财用也是紧张,今年便歇一歇。 章越闻此非常高兴了,自己不愿熙河今年再有什么战事,万一天子命自己打兰州,凉州,甚至兴州,那可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但王安石信……里面文字里是‘全仗老夫变法攒下钱财供你打了这一战’的口吻。不过王安石虽这么说,但他肯给自己回信,已是莫名的感动了。 章越又给王安石写了一封信,详述了自己在熙河屯田养兵及重开丝绸之路的想法。 不过这一封信,王安石却没有回。 章越只好估计是相公政务太忙,给忘了…… 但你既没回信,我就当你王安石默认了…… 而这时候李宪已是抵至了熙州。章越出城十里亲自迎接李宪。 路亭内摆下接风宴。 接风宴的地方也设得颇有用心,从亭子上望去,正好可以看到洮河两岸的景色。 这一天下了一点小雨,远处的山峦正泛着流云,洮河的河风吹起河边的青绿色的稻田,上百蕃人们冒着雨正在河边营田,一旁则是汉人的老农蹲在田埂上,教授蕃人如何耕种。 农田远处是一条新修好的浮桥,上面不时有车马行人经过。浮桥的两端各设了一座坞堡,及数个火墩,戴着毡笠的宋军士卒守在堡上眺望警戒。 堡下还有汉化蕃骑往来巡弋,盘查路人行李。 章越记得去年河州失陷时,熙州当地的蕃人曾纵火烧桥,差点断了洮水通道。 除了这些,洮河河面上还有一个指挥宋军水师驻扎。 章越看了身旁的蔡京一眼,赞了对方这个接待地方着实是选得好,真不愧是自己的‘秘书长’。 在官场上,迎来送往皆非小事,还要潜移默化地彰显自己的政绩。 这时候前方迎道的禀告李宪已是抵达了。 章越远远地便看见一行近百骑的队伍正缓缓经过浮桥,至于李宪手挽缰绳,身披一件红锦的披风骑乘着一匹河西健马行在队伍前头,身后有人给他撑着一柄黑罗伞盖。 章越远远地看李宪这个气度,倒颇似后来电影里看到的东厂厂公那等。 斯斯文文又带着些伤人的阴柔,好似一柄软剑。 二人见礼,章越请对方在路亭里坐下。 路亭中摆着各等瓜果酒水。 李宪略擦过手脸安坐后,虽是一路风尘仆仆之状,但仍是与章越道:“我这次出了秦州,经过通远军再到渭源,最后翻过鸟鼠山至熙州。”
“我一路沿着渭水,洮水而行,一路所见到处营田之景象,与我三年来熙州时大有不同啊!”
章越欣然,当初正是因为屯田的问题上,二人观点一致,这才使得二人在熙州相处的日子无比融洽。 李宪也是注意到了这里的河边耕种的景色,开口念至:“曾孙之稼,如茨如梁。曾孙之庾,如坻如京。乃求千斯仓,乃求万斯箱。黍稷稻粱,农夫之庆。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这是《诗经》里甫田的一句。 还有什么比看到一片农忙景象,更令人心旷神怡的。 二人闻言都是大笑。 “三年前这里还是满怀恶意的生蕃出没,如今这里能够蕃汉一家,全仰仗枢学的经略。”
章越道:“子范客气了,当初在熙州时你我相得益彰,如今你再到熙州赴任,章某乐意之至,如今我便代熙河两百万军民敬你这杯酒。”
李宪大笑,举起酒杯与章越碰了一杯。 二人左右侍从元随们看着二人相互融洽的样子,都是感到由衷的高兴。 李宪道:“熙宁三年时我们在熙河不过古渭一座孤寨,如今竟有两百万口,实在令人不敢置信,如此李某更佩服枢学当初的先见之明了。”
顿了顿李宪对章越道:“陛下托我带话,与西夏议和后,今年不会有战事,你正好可以用心经略以图河湟恶。”
章越拱手道:“那臣谢过陛下了,今岁罢兵确合吾意,之前攻下了熙州河州后,渭源至古渭一带已成了熟地,屯田六七千顷。”
“只要熙州今年没有战事,开荒也差不多了,你看这里的河谷都种上了稻谷,要是夏国今秋不从兰州来劫掠,我便可收得军粮。”
李宪道:“咱家知道似河州,熙州,会州,珉州作为前线,屯田不会太广。若是取了洮州,兰州,形势便可完善了,到时候便不怕夏人,吐蕃来打草谷来。”
听了李宪这话,章越知道官家还是没死心。 章越摆了摆手道:“子范说得是,但却不急于一时。”
李宪笑道:“那么枢学士可否与我说一说?枢学士的平河湟策,我拜读了真是平夏第一策,不仅是陛下,两府执政看了无不赞赏的,甚至这一次与夏议和也是听从你的意思。”
章越知道李宪之前对自己是好一番恭维,但下面才是重头戏。除了平河湟策,他也急需知道自己下一步如何主张的,或者是官家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章越却故意问道:“哦?不是庆州,麟府兵败之故吗?”
李宪微微笑道:“其中也是有内情了,一来陕西四路的精兵强将都在你手下,二来二府知西夏入境后,也约束边军未做大的反击,如此才与夏国议和。”
章越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若是如此,我熙河便可有一年休养生息的机会了。”
李宪笑道:“所以接下来你可以与咱家大体讲一讲了吧!”
章越笑着摇了摇头,官家还真是执着啊,自己碍着李宪的情面却不能不讲。 他笑道:“也没什么,如今熙河就是二事,一则屯田,二则商贸。”
李宪道:“屯田我知之,商贸是什么?”
“就是重开丝绸之路!”
章越接下来与李宪讲了自己经营河湟的方略。 历史上西夏控制着丝绸之路,所以陆上通道断掉以后,所以宋朝的海贸才无比发达,原先大食的商人都是坐船抵达泉州。 为了方便大食商人定居,朝廷还专门在泉州设立的蕃坊。 而熙宁时,泉州岁入已是相当惊人。 不过章越不这么打算,不仅要有海上丝绸之路,陆上也是要的,这个国策一直到后世也没有变过的。 为何要重开丝绸之路,还是要回到章越之前平河湟策上所言的‘强己,才能弱彼,欲害彼,先利己’。 没好处的事谁干? 我花了那么大的气力,只是为了平夏而已?两败俱伤的事,绝对不干。 收复汉唐故土是大义名分,而要打通贸易,重开丝绸之路,使陆上商贸畅通无阻!让西域百姓都说中国话,使用上咱们大宋的盐钞,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贸易是战争的发动机,而之前准备的钱币(盐钞)就是发动机的燃料。 这是由经济至政治,再由政治至战争,而把握这一切就是整个国家的大战略。 于我朝而言灭夏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灭夏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李宪闻言听得是瞠目结舌。 他觉得一个平河湟策已是惊世骇俗,没料到后面还有…… 之前这几年用来打熙河的钱算得什么,丝绸之路一开,整个陕西,川蜀的都盘活了,不要几年这钱就给你王安石赚回来。 变法说到底还是分蛋糕,贸易和战争才是作蛋糕,这也是检阅变法成果的标准。 所以河湟要收,西夏必灭! 章越对李宪道:“子范,我与你说一句推心置腹的话,王相公这次的变法,你也看到了,虽说颇多建树,但其下问题颇多,究其看来是用新的问题掩盖旧的问题。”
“眼下看似风平浪静,但久了弊端一定会爆出。如今陛下也该感觉到了。”
李宪承认自己虽了解兵事,但对治国安邦的大政还是不甚了解。但天子对于王安石变法顾虑日益增长,他是知道的。 似章越这等第一流的人才,何尝不是天子心底的宰辅之选呢? 李宪道:“枢学咱家还有最后一问?此事也是咱家私下问你的?”
章越点了点头。 李宪问道:“若王相公罢相了,枢学可当归朝继之?”
章越心道,就算王安石现在罢相,也轮不到自己为宰执啊。不过话说回来,自己如今只差‘四入头’一步。 而且李宪这么问,说明官家心底将自己已纳作宰相预备的人选中了。 章越略一思索,然后手指着洮河边广袤的屯田对李宪道:“良田千顷,不在一亩。既有远志,不在当归!”